蛋白質女孩(17)_王文華

十七

　　我喜歡看她們穿著緊繃的短裙，蹲下來撿筆。下班時白絲襪上加雙白襪，然後換上Nike.打開冰箱，掙扎著要不要吃巧克力。換上男人的睡衣，因為方向相反而扣不整齊。我喜歡看她們喝紅酒在杯緣留下唇印，吃牛排嘴角沾到血滴。本來要去誠品結果走到遠企，刷卡時才覺得人生有意義。每天要別人信上帝，逛街時卻隨手偷小東西。

　　我喜歡她們在電影院裡轉過頭來噓你，好像舞臺上有手術在進行。走出大樓陰天還戴上墨鏡，好像她是電影明星。我喜歡知道她老爸是台積電的大股東，而她是家裡的獨生女。

　　我喜歡她們把車上的後照鏡移過來補妝，認真的表情好像馬上要進新房。每天問你她有沒有變胖，三餐後立刻拿秤來量。每天問你還愛不愛她，不論你怎麼回答她都覺得你在撒謊。

　　我喜歡看她們零錢一定要放進小錢包，手機一定用套子套好。每天花一小時洗澡，打個噴嚏就忙著吃藥。戴男人的大手錶，打你時特別有力道。塗完口紅會把嘴唇咬一咬，穿完胸罩不自覺地用手推高。

　　我喜歡看她們喝可樂一定要加很多冰塊，荷包蛋只吃蛋白。還錄影帶前一定倒帶，地震後第一個捐款賑災。洗澡時門一定鎖起來，親吻時嘴死也不張開。進辦公大樓就掛起項鍊名牌，抬頭挺胸好像別人突然變得比她矮。

　　我喜歡看她們拖你去看鬼片，精彩片段她卻躲到洗手間。會議桌下脫掉高跟鞋，會議桌上還能反駁你的論點。

　　我喜歡看她們看「獅子王」時潸然淚下，張三李四都寄聖誕卡。戴隱形眼鏡時要掙扎，拿下時淚水唏哩嘩啦。「你是說女人這些小動作都能讓你興奮？」

　　「而且可以持續好幾個時辰。」

　　「天啊，我一直以為你是世界上最膚淺的男人，沒想到你的腦袋裡還有一點成分。」

　　「事實上我很有靈性。我喜歡女孩子戴眼鏡，能夠談俄國小說或法國電影。你明知道她們不可能跟你亂來，於是更想讓她們腐敗。當她在談解構和後現代，你在想如何把她的扣子解開。當她批評美國的文化侵略，你在想能用什麼好萊塢電影的挑逗情節。我喜歡看她們最後脫下衣服時那種嚴肅的神情，好像即將犯下不可饒恕的罪行。她們會用慢動作來進行這場成人禮，回家後還會寫一篇地下室手記。」此時一名女子蹲在張寶身旁撿筆，她戴著名牌、穿著Nike，手中一本托爾斯泰。張寶從椅子上摔下，像狼一樣叫起來。

　　「L那個字」

　　上禮拜張寶介紹了各種轉開，我在CSR身上都看得出來。

　　「我找到了！」我對張寶宣告，「CSR就是我多年來尋找的女子，我明天將對她說L那個字！」

　　「LOVE？」我堅定地點頭。

　　「萬萬不可！」他抓住我的西裝，給了我兩巴掌，「她對你說過L那個字嗎？」

　　「沒有。不過她說她喜歡我的純真，讚美我用自來水時很節省。」

　　「『喜歡』？喜歡算什麼？我喜歡我的狗！喜歡是一個陷阱，引誘你先向她掏心。你要以退為進，千萬不能中她的計！」

　　「為什麼？」

　　「這是戀愛男女的政治，L字是藏在底下的爛橘子。如果買方太早得知，你在討價還價時就處於劣勢。你們正值美麗的初識，對方給你的感覺像柳橙汁。你慶倖終於有美女能夠準時，她欣慰總算有男人不是只想辦事。你早上起來為了她刮鬍子，她晚上睡前為你寫一首詩。你們對對方都有好感，但不確定對方對你愛是不愛。在公司你整天等她打電話來，要送她的東西每天不斷地買。你想把所有的情意一吐為快，焦急得像在搶救火災。你想對她徹底表白，期望她給你同等對待。你沒有給她空間適應你的存在，沒有給她時間計畫你們的未來。你的愛像讀者文摘，第一段就要說個明白。你的速度永遠快了半拍，逼著別人立刻攤牌。你明知這樣會把她嚇壞，但你還是積習難改。」

　　於是你給她暗示，送花的數目從1打變成50.她沒有回應，你感覺像白癡。於是你和她約在浪漫的法國餐廳，先送一個三萬多塊的點睛品。當侍者送上她點的烤雞，你突然蹦出一句我愛你。她緩緩打開白色的餐巾，你又補上一句英文翻譯。她慢慢剝掉雞皮，開始評論最近的天氣。你低頭看她的眼睛，她突然站起來問廁所在哪裡。你大聲說我陪你去，她說你先吃你的魚。回來後她若無其事，抱怨廁所沒有衛生紙。結帳時她要付一半，說老叫你出不好意思。離開後她說家裡臨時有事，自己叫車回到大直。你睡前打電話給她，只有答錄機跟你講話。第二天你打到公司，秘書問了你的名字後說有客戶在她辦公室。你留了話請她回電，然後傻傻地等了一年。「她為什麼突然改變？」

　　「她為什麼突然改變？」張寶指著我的領子，「因為你暴露了你的弱點。」

　　「愛她是一種弱點？」

　　「愛她不是弱點，但說出來就苦海無邊。愛情的樂趣在於不知道對方的底線，老是懷疑有第三者夾在中間。有時候她讓你拍裸體照片，有時候你約她她說沒時間。你懷疑她對你好是不是只因為有禮貌，打電話給你是不是只因為睡不著。如果今天金城武和你讓她選，她會不會在28秒內對你說抱歉？如果你告訴她你會愛她一萬年，她會不會說這樣的話那我再考慮一天？」張寶抓過我的手，像在教一個小孩不要吸手指，「如果她讓你捉摸不定，你也要讓她感覺情勢未明。」

　　「這樣曖昧的戀愛談得多累？」

　　「這樣曖昧的戀愛才會永遠新鮮。如果雙方已經坦誠相見，相處時就不再有想像空間。講話像在買賣保險，看電影時一直要去洗手間。一旦你覺得在她身旁很安全，就不會再鞭策自己努力表現。」

　　「做自己不是很好？」

　　「做自己是愛情的毒藥！我們的真我像陽春麵，沒有人願意連續吃好幾天。所以我們必須不斷表演，讓她們覺得面中有足夠的鹽。」

　　「既然男女不能坦誠相見，你為什麼一認識女人就和她們開房間？」

　　「你當然可以和她們上床，只是不要說我認識的女人中你最棒。夜裡你大可以甜言蜜語，但第二天早晨要迅速撤離。第二天晚上可以約她們吃飯，昨夜的事要絕口不談。吃完飯各自回家，一周之內不要給她打電話。她會氣得中午來公司找你算帳，你就托同事幫你買便當。兩周後再躲到她家停車場，拿著花懇求她原諒。你這樣不斷改變立場，她對你的依賴就越來越強。」

　　「如果我是她們，我會給你一巴掌。」

　　「她們都抱著我不放！」張寶得意地說，「聽我的，別說L那個字！」為了要挑戰他，我拿起電話。他用力抓著我，好像制止我自殺。

　　「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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