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玻璃的男孩(29)_王文華

二九

　　§熊出沒·注意

　　上禮拜寶琳娜懷疑佳佳是同性戀，當天晚上寶琳娜住在一名男子家裡。

　　「你不是要減速慢行嗎，怎麼又徹夜不歸？」佳佳問。

　　「不不不，你完全誤會。昨晚突然一場大雨，我沒帶傘，全身濕淋淋。然後我突然發現我就在『測速照相』那個男的家樓下，所以我自然就去按他的電鈴。」

　　「你真是愛他，連淋雨都要特別選他那一區。」

　　「他很大方地讓我上去，為我燉了雞湯。幫我放洗澡水，頻頻問我會不會太燙。他把暖氣打開，說怕我著涼。他給我一套新的毛巾，聞起來很香。他的浴室很乾淨，浴缸你敢平躺。角落沒有累積的污垢，白色瓷磚沒有發黃。他的洗臉台很簡單，鏡子後面很清爽。沒有皮膚病的藥，沒有成為蟑螂的廚房。我走出浴室，頭髮還沒有吹幹。他說你不要這麼懶，萬一感冒了，我要帶你去看，吃藥打針，你自己也很麻煩。他拿出吹風機，幫我把電插好。此時他注意到，我濕的衣服還沒換。他跑到臥房，拿出一件T-Shirt。當時我感到，有人照顧真好。」

　　「這麼好的男人，到哪裡去找？」佳佳感歎。

　　「我感到幸福的高點，是當他拿出那件T-Shirt。T-Shirt上面寫著五個字……」

　　「什麼字？」

　　「『熊出沒·注意』。」

　　「什麼？」

　　「『熊出沒·注意』。」

　　「什麼意思？」佳佳問。

　　「那件T-Shirt是在日本的國家公園買的，那裡有很多熊。」

　　「不過是一件T-Shirt而已，這有什麼好幸福的？」

　　「穿男人的大T-Shirt，不合身像裙子一樣，其實是一件極為幸福的事。」

　　「嗯……」佳佳深思，試著去體會那種情境。

　　「外面雨太大，他讓我住在他家。他把臥房讓給我，自己睡在地上。第二天我穿著T-Shirt下床，T-Shirt長到我的膝蓋。他摸摸我的頭髮，說我可以用這T-Shirt打個結把你包起來。他去上班後我一個人坐在客廳，用鼻子撐住T-Shirt的圓領。我聞著T-Shirt上他的味道，回想昨晚夢到的各種情境——」

　　「這時你突然感到寂寞，嫌窗外的陽光太多，」佳佳搶先說，「昨晚的床像一盆麻辣火鍋，現在的床像一場處理完的車禍。昨晚你對他有千言萬語，現在你一句話都不想說。」

　　「一切都變了……」寶琳娜說。

　　「你們即便什麼都沒做，但是你還是有一種強烈的失落感。」

　　「不不不，」寶琳娜大笑，「你完全誤解了我的意思！我不但不失落，反而覺得得到很多。我說一切都變了，因為我發現他愛我！一切都變了，因為我開始認識這個人。大雨後的清晨，我興奮得像大一新生。他讓我留在他家，這是何等的信任。我一個人坐在客廳，偷看他的日記本。他沒有交過幾個女朋友，難怪動作有點笨。日記說他五歲得過麻疹，從此害怕打針。大學被一名女子甩掉，從此開始相信神。我走到他的廚房，發現他沒有太白粉。打開冰箱，只有柳橙汁和桂冠餛飩。我走到書房，翻開他的存摺。他非常節省，薪水的一半都拿去定存。我走回臥房，打開他的衣櫥。有一條手打的圍巾，誰的作品我知道不該多問。我打開衣櫃抽屜，樣式相同的內褲有一打。我不由得笑出來，這年頭還有男生用手帕。我走進浴室，他出門前還把馬桶蓋放下。洗臉臺上，為我準備了一支新牙刷。梳子上留著他的頭髮，我拿起來梳覺得很親密。馬桶上放著一本《時報週刊》，因為他知道我喜歡看八卦。我看著書架，上面有一本《明史》。我打開一看，扉頁他竟寫著『驅逐韃虜恢復中華』。此時門鈴響起，打開門是有人送花。我打開卡片，上面只寫了一個字——」

　　「什麼？」

　　「Love。」

　　「所以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男人有很多種，就像森林中有不同的熊。有些熊很殘暴，有些熊看電影會哭。很多男人認識三個月之後固然變成豬，還是有人一輩子都是你的救世主。所以當你穿上『熊出沒·注意』的T-Shirt時，不要怨歎過去的失敗戀情，也不要對眼前的快樂失去信心。不要回憶，不要倒數，閉上眼，試著去感受當下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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