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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我確定!」

  他們真的聽了十遍。

  「換這一張……」

  「這首歌我聽過,有一次路過唱片行聽過,但不知道她是誰。」靜惠說。

  「好清的聲音對不對?」

  「鋼琴的前奏呢,現在很少有歌只用一架鋼琴了。我喜歡這種簡單,」靜惠慢半拍地跟著唱起來,「'告訴我,你不是真的離開我,你也不願這樣的夜裡把難過留給我……'」徐凱加進來唱,「'告訴我,你不是真的離開我,你是要懲罰我的愛讓你失去自由,告訴我……'」

  火車飛快,他們沒有喝酒,但有一點醉。各自看著窗外的單調風景,哼著同一首歌,他們在想:我是誰、他是誰、我們有沒有機會?

  「你有沒有發現,每次我們出來,看的聽的都是悲傷的東西:《愛情的盡頭》、《I Try》、《告訴我》……」

  靜惠沒有回答,徐凱也不再追問。CD轉著、火車的輪子轉著、熟睡的乘客眼瞼下的眼珠轉著、風景換著、他們各自想著,他們的心轉著……

  下了火車,他們坐計程車到中正公園。

  「不要誤會,這還不是看天的地方。每次來基隆,我會先來這裡敲鐘。你絕對不相信,過去五年,每一個我在這敲鐘許下的心願,統-統-實-現!」

  「不可能!」

  「真的!」

  徐凱站到敲鐘的大木槌前,閉起眼睛,雙手合十,默念著。靜惠從來沒有看他這麼嚴肅過,甚至以為這是他另一個把戲。他敲鐘,圓滿,虔誠地退下。

  「你試試看。」

  靜惠就位。

  「不過我得先解釋一下,」徐凱堵在木槌前,嚴肅地說,「你不能挑戰神明……」

  「什麼意思?」

  「意思是你不能為了證明神明靈不靈,就許'我要撿到一百萬'這種願,這對神明是大不敬!」

  「所以過去你都許什麼願?」

  「最過分地也只是保佑我痔瘡開刀一切順利。」

  靜惠倒在他身上。

  「你不要笑,我是跟你講真的,」他扶起她,還是一本正經,「你若挑戰神明,會得到反效果!」

  「好比說痔瘡長了滿屁股。痔瘡會長滿屁股嗎?」

  「你儘量笑吧,別怪我沒警告你。」

  他退到後面,她閉上眼睛,忍住笑,兩手把槌向前送。

  在槌敲到鐘前,在鐘響遍滿山前,徐凱說:「我只是不想你許一個'希望能和我永遠在一起'的願,然後得到反效果。」

  靜惠聽到了,在大雨一樣的鐘聲中……

  那鐘聲一直回音、一直回音,好像在咀嚼徐凱的話……

  一直回音、一直回音,好像在考慮靜惠的願望……

  離開公園,他們往另一邊山上走。徐凱向一輛輛開過的車揮手大叫。

  「你有毛病?」

  「這是我進行了兩年的一項實驗,我在臺灣各地向駕駛員招手,要求搭便車,看哪個地方的人會先讓我搭。」

  「結果呢?」

  「台中的人停下過……」

  「台中人是滿有人情味的——」

  「不不不,那個人是停下來跟我問路。」

  走了二十分鐘,他們在一個小型博物館前停下,博物館前一大片草地,上面停著一輛坦克車。

  「這就是看天的地方了,我們爬上去,」徐凱說,「你先爬。如果你掉下來,我可以送你去醫院。」

  她踢他。

  「那我先爬,你爬的時候我可以在上面看你的胸部。」

  「這麼高我怎麼爬得上去?」

  「拉那些環啊!」

  「我夠不到。」

  「我背你,你騎在我脖子上,手再向上一撐,就可以夠到第一個拉環,然後就可以爬上去了。」

  「我穿裙子——」

  「喔,我知道,我一定會偷看的。」

  「還是你先爬吧——」

  他突然蹲在她身前,手伸到她小腿背上一抓。她措手不及,倒在他背上。他站起來,她大叫。

  徐凱用力,「你……你……好重……」

  她抓住坦克車車身上的環狀樓梯的最下麵一階,他轉過身,臉貼著她的裙子,抱住她的大腿。她的腿突然麻起來,她的腿騎到他的脖子上,她的腿暖、她的腿輕、她的腿抬頭看著她的臉,一副炫耀的表情。她往下瞪,她嫉妒她的腿……她爬上去,好希望花更久的時間。

  然後他們躺在坦克上看天,她的腿仍然留在環狀樓梯上。不,她的腿仍然留在徐凱的肩膀上。

  雲和風,她在基隆。星期四下午,她所熟悉的人在臺北的金融區奔波,她桌上三台電腦螢幕漆黑地像在哀悼。她看遠方,夕陽像一團累了的火。她揉眼,太陽變成了三個、四個……她的左肩碰著他的右肩,他什麼都沒說,左手玩著口袋裡的零錢。徐凱是誰,從哪來?何時來?來了多久?要待多久?她不知道。她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人、過這樣生活、做這樣的自己。她從來沒有看過雲,吸過草根之間的空氣。

  下坦克時,徐凱逞英雄,爬到炮管,坐上去,屁股從炮尾往前移,從炮頭跳下。「噢——」

  他的手和腳一起著地。手痛得闔不起來。

  天黑了,回臺北的火車上,她把他的右手拿過來,輕輕地揉。他們什麼都沒說,一人一耳機聽著RickieLeeJones的專輯。她看著CD殼,微笑。第四首叫「ItMustBeLove」呢,他們終於在聽不悲傷的歌了。揉著聽著,她睡著了,沒等到第四首,沒等到抬頭曖昧地問他,「你覺得這首歌怎麼樣?」她睡了,頭斜靠在他肩頭,嘴巴還張開。她聽見草上的風,看到炮管上的雲,和雲端的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計程車已經停在她家門口。

  「要不要上來坐一坐?」她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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