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文華 > 61×57 | 上頁 下頁


  「我想,維也納可能代表著每個人心中的一個理想。只要你有心,只要你還在努力,你的理想就永遠會等著你。」

  其實當時,靜惠心裡想的並不是維也納代表什麼,而是明正那句「我那時的女朋友放了這首歌給我聽」。明正談過他的女朋友,在一起五年,分手時難得像戒煙。靜惠從來沒有多問,她從來沒有五年的感情,她從來沒有五天的感情,不知道要如何想像或詮釋那種關係。她不去想,也不問明正其他的戀情。像明正這樣的男人,應該有很多女人追吧。我不要知道,只要現在他和我在一起就好。然而當黃明正說「我那時的女朋友」如何如何時,她突然有一點酸楚,一點嫉妒。曾經也有人叫他「明正」,那樣關心他,做他的心靈伴侶。「宋朝雖然在政治上羸弱不振,但在文化工藝上的成就卻很高!」那人也許會這樣聰明地反駁。那人也許比她漂亮,有更好的學歷,更好的工作,更有趣的個性。那人今天也許還在臺北,明正也許和她還有聯絡。

  「你們還有聯絡嗎?」

  明正轉頭看她,吃驚她問這樣的問題。

  「沒有了。當然沒有了。」

  「你喜歡我什麼?」

  「幹嗎突然問這些?」

  「告訴我,我想知道。」

  「我喜歡你的純真……很多方面,你還是一個高中生。」

  「我是高中生,那麼那個女人應該是研究生囉!」

  「你不要這樣,」明正笑笑,「我跟她已經沒有聯絡了。」

  「她是不是比我漂亮?」

  「沒有。」

  「她學歷是不是比我好?」

  「我們不要講她了好不好?」

  「你心裡有鬼?」

  「她是我在柏克萊的同學。」

  「所以她學歷比我好。她做什麼工作?」

  「她在SAP做事。」

  「SAP是什麼?」

  「一家軟體公司。」

  「她是不是有stock options?」

  「我怎麼知道她有沒有stock options?」

  「這樣看來——你們還有聯絡,所以你知道她在哪裡工作!」

  「我……」

  「我是高中生,那你是不是比較喜歡像她那樣的研究生?」

  「她雖然上過研究所,其實是個小學生。」

  第一次的嫉妒,像清晨四點批發市場的青菜,很濕,很鮮,很便宜,很翠綠。靜惠把它放進冰庫,眼不見為淨。

  除了嫉妒,靜惠也開始第一次感受到很多新的情緒。有時她找不到明正,會忽然慌亂起來,從書桌撤退到床上,一直盯著電話。約會時,有時候明正一個不留神,沒聽到她問的問題,她會覺得自己說錯或做錯了什麼。像得知自己得了絕症,她突然害怕地發現:她二十多年來完全主控自己生活的日子結束了,她的喜樂,如今被另一個人牽引。

  和明正交往最大的恐懼,倒還不是幾個小時找不到明正,而是明正遲早要回美國。他們刻意不談這個問題,但兩人都知道明正在臺灣只待一年。面對這個陰影,他們學會轉變話題,不談「你什麼時候回美國」,而談「你什麼時候去美國留學」。像所有傳統的臺灣學生,留學是靜惠和她家人對她的計畫之一。不管她喜不喜歡、會不會念書、能申請到什麼學校,美國總是得跑一趟的。但因為託福成績不好,家裡又無法資助她,她只有先工作,一邊念託福,一邊存錢準備出國。「我可以借你錢。」

  「不要。」

  那「不要」是很堅定的,仿佛是一種道德的尺度。如果她連父母都不依賴,怎麼能依賴黃明正?

  黃明正也沒有強求,他想只要時間一到,事情自然會解決。他專心地幫靜惠申請學校,特別是三藩市矽谷附近的學校。他們到南海路的美國文化中心,在鋪滿地毯的圖書館,兩個人脫掉鞋,穿著襪子在一排排書架間找留學資料。他們背對背,隔著書架和上面厚重的書,坐在地上,輕聲爭論著各校的優缺點。

  「我去東岸好了,」靜惠故意說,「東岸學校比較多——」

  「不行!」明正大叫。

  她好樂。

  他們捧了一大疊書到桌上,長方形桌上只有他們兩個人。她的頭斜靠在他肩膀,一起看著靜惠的入學申請書。

  「你這裡在提到自己優點的時候,必須很明確,只說我的分析能力強、組織技巧好不行,你要舉出一些實例,比如你在工作上的經驗,你的分析能力到底為公司賺了多少錢……」

  她喜歡看他這樣認真,激動地抓出她的第三人稱單數的動詞沒加s。好像他的世界只有她,她一份小小的申請書是他公司幾百萬美金的合約。「好,這份改這些地方就好了……」黃明正從申請書中抬起頭,靜惠的手撐著下巴,臉朝著他,眼睛卻閉了起來,她睡著了。那是一個星期六下午,陽光想偷看這對情侶,不知什麼時候,透過落地窗,和紅色的十字形窗櫺,悄悄爬了進來。陽光先是鬼祟地流過地毯,然後爬上桌腳,撐著手臂跳上桌緣,然後放肆地咬住黃明正的右臂,最後,親上靜惠沉睡的額頭。那一刻,明正在桌前,靜惠在夢中,兩個人都相信他們是可以在一起的。

  半年後,黃明正回美國的日子到了,靜惠沒有申請到三藩市的學校,她申請到最好的學校,在德州奧斯丁。

  「沒關係,我每個禮拜飛去德州看你。」

  靜惠點頭,「還是我去加州那個學校?雖然不在三藩市,總是近一點。」

  「或者我再跟公司說說看,在臺灣多留一年,你再申請一次,也許明年就上了。」

  「我不要你為我改變計畫。」

  「那你跟我去三藩市,到那邊再申請。」

  「那我在那邊幹什麼?」

  「我們結婚。」

  靜惠第一次聽到這兩個字,笑笑,畢竟他們才認識一年,「學業還沒有完成,怎麼結婚?」

  「這兩件事有衝突嗎?」

  「沒有,只是不合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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