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吳念真 > 這些人,那些事 | 上頁 下頁 |
心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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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記得父親這一輩子在子女受到挫折或得到榮譽的時候,曾經用擁抱來鼓舞或嘉勉過他們;至於這輩子父親的嘴巴是否冒出過「我愛你」這三個字,他更始終存疑。 在母親年紀比較大的時候,他曾經有一次以玩笑的方式試探著問她:「媽,爸爸這輩子有沒有跟你說過『我愛你』?」 沒想到他母親的回答竟然是:「他?如果他跟我這樣講,我一定覺得他瘋了,不然就是醉茫茫把我當成哪個酒家女!」 因此他倒是清楚記得大約三、四歲的時候,有一段時間父親傍晚一回到家都會把他叫到身邊,打開鋁制的便當盒,用筷子戳起裡頭的兩顆魚丸遞給他,然後靜靜地看著他吃完。 也許這是人生中少數和父親那麼接近的時光,所以記憶特別深刻,尤其是父親那時候的神情──嘴角隱約的笑意和那麼溫柔的眼神。 有一次他把這樣的記憶告訴母親時,她嚇了一大跳,說:「你的腦袋到底什麼時候就開始記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她說,那陣子他父親和一些年齡相近的人每天都得帶便當去九份接受「國民兵」訓練,因為他父親吃飯一定要配湯,所以午餐時他會買一碗魚丸湯,只喝湯,魚丸則帶回來給兒子。 除此之外,往後似乎就沒有任何類似「父子情深」的記憶。 記得國小畢業他考上第一志願的初中時,裡長興奮到用「放送頭」全村廣播,說這是村子裡二、三十年來的第一次,說他個子雖然小,但是「胡椒要是會辣的話,再小的都辣」等等。 那幾天,村子裡所有人只要看到他莫不是笑臉和讚美,唯獨他父親不但像平常一般面無表情,甚至還當著他的面不以為然地跟人家說:「人家的孩子是畢業後開始出去賺錢,他卻開始花錢!」以及「有什麼好恭喜的,是不是個料要長大以後才知道!」 不過,放俸那天當朋友以「兒子中狀元」這個理由要他父親去九份喝酒請客時,他父親卻又完全沒有拒絕的意思。他不知道父親那天晚上到底喝到幾點才回來,只記得隔天醒來的時候,父親還在睡,鼾聲如雷、一身酒味。 媽媽到溪邊洗衣服去了,飯桌上除了早餐的飯菜和碗筷之外,還有一個小小的、長方形的紙盒,裡頭是一支嶄新的「俾斯麥」牌的鋼筆。 他和念五年級的弟弟以及過暑假要升三年級的妹妹興奮地看著,但沒有人敢去叫醒父親,問這支鋼筆到底是要給誰,儘管他們心裡其實都清楚。 是他妹妹先開口,她小聲地說:「會不會是要給我的?我三年級了,要開始用鋼筆了……」 他父親的鼾聲忽然停了,不久之後他們聽見父親的聲音從通鋪那邊傳來,有點含糊地說:「你給我吃卡歹咧!」 弟弟的成績老是不太好,所以他頗有自知之明地以哀兵的口氣說:「這一定不會是給我的啦,我知道。」 父親也毫不猶豫地在裡頭回應說:「知道就好!」 是給他的,果然沒錯。 但當他隱忍著興奮,在弟妹羡慕的注視下小心地打開紙盒時,沒想到父親在裡頭又冷冷地出聲說:「那個不便宜哦……要是用壞了,你給我試試看!」 他那天的日記就是用那支新鋼筆寫的,他寫著:「爸爸今天買了一支俾斯麥的鋼筆給我,獎勵我考上初中。這支鋼筆很貴,爸爸可能要做好幾天的工。他的心意和這支筆我都要永遠珍惜……」 他和父親從沒「溝通」,但心意卻又好像彼此都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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