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黥面工作室


  黥面本身正如同其傳說,美麗的背後有著來自生命的痛苦。泰雅老人常說:「如果連刺黥面的痛苦都忍受不住,那生活的痛苦怎麼辦?」

  一九九七年五月二十六日早上八點,花蓮秀林鄉富士小學的小朋友和全臺灣的小朋友一樣,正開始他們另一天的學習生活。比較不一樣的是朝會結束之後,四年級的小朋友們將走出校門,到田貴實叔叔的工作室去,去上一堂課本裡沒有,然而卻跟他們息息相關的課。或許現在他們並不一定懂,但長大之後如果回憶起這一天,或許有人會把它當成是認祖歸宗的大日子。

  「田貴實黥面工作室」的招牌或許會讓人訝異地想,啊?!現在還有人在黥面啊?臺灣到處正流行的新名詞叫文眉文眼線,「黥面」在泰雅卻幾乎成了絕唱。但是,如果還有這個工作室的存在,也許我們對於黥面這項傳統的延續,可以「暫時」不必覺得那樣迫切吧。

  關於黥面的傳說,是泰雅族一個美麗而強悍的故事。故事一再被流傳,總也說不膩。傳說很早很早以前,深山裡面有一塊大石頭,有一天石頭裂開跑出來一男一女兩姊弟。當他們長大之後,姊姊想到傳宗接代的事,她想跟自己從小相依為命深愛的弟弟結婚生子。但是弟弟顧忌著兩人之間的血緣關係而不敢答應。於是,姊姊便在自己的臉上刺青,讓弟弟以為她是別人。於是,族群開始繁衍、流傳……

  黥面本身正如同其傳說,美麗的背後有著來自生命的痛苦。泰雅老人常說:「如果連刺黥面的痛苦都忍受不住,那生活的痛苦怎麼辦?」

  或許已然經過來自黥面及生活雙重痛苦的淬煉吧,難怪田貴實,這位元記錄泰雅黥面的影像工作者所記錄下來的臉孔,都那樣溫柔,而且平靜。

  「剛剛你們進來的時候,看到那麼多的相片,你認識哪幾個?」

  「知道這個的舉手?」

  「喔!有那麼多人舉手!」

  在田貴實的工作室裡,富士小學的小朋友正興高采烈地看著掛滿一屋子的黥面照片。儘管每一張臉後面都有一個故事,但有些故事還來不及說,主角就走了。田貴實只能用一朵紅花貼在照片的一角,來表示他的遺憾。

  亞蓬巫萍,漢名歐雪玉,當然也有她自己的故事。十多年前兒子DAMO出海,一去音訊全無,所有人都認為DAMO已經到彩虹的那一邊去了。只有亞蓬巫萍和她姊姊亞蓬巫茂相信DAMO會回來。去年,DAMO真的回來了,但相依為命的姊姊亞蓬巫茂卻又到彩虹那一邊去了。泰雅又消失了一個忍受過黥面與生活雙重苦痛的人,然而她一生的故事卻還來不及留下。

  也許就是這種隨時將消失、凋零的恐懼和壓力催逼著田貴實吧,他只能加緊腳步,希望為每一張看似平凡平靜的臉孔留下他們生命的故事,好告訴現在和未來所有泰雅的孩子。

  「我還在水泥工廠上班,時間有限,所以有時候我把一天當兩天用。事實上,我還是最疼愛記錄黥面這樣一個工作,可以對我自己的族人做一個交代,尤其是我的孩子……在我個人就是,跟時間做拉鋸戰,跟自己的身體做肉搏戰……」田貴實這樣說著。水泥廠的工作對田貴實來說是必要的謀生,至於記錄那些臉、那些故事,反而成了他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責無旁貸的事。

  就像許多開創者一樣,最初的工作總是寂寞而令人洩氣。因為並不是每一個黥面老人都能接受他。「這些老人不讓你拍照,他們對於那些文明的東西非常排斥,更何況我帶相機去……」田貴實說著拍攝工作過程中的困難處。

  黥面是往昔榮譽的標記,但是在異文化、鄙視與獵奇的眼光淩虐下,即便自己泰雅的孩子要來拍他們的臉,這些泰雅老人也會懷疑、警戒。田貴實說,有一回一個老人還放狗追他,情急之下他只好跳進水溝自保,結果整組錄音跟照相器材全部泡湯。而今天他所拍攝的織布老人杜門拉娃的反應,就真的讓我們見識到田貴實工作的辛苦。杜門拉娃織了一半的布,看見田貴實用相機在瞄她,乾脆用布把織布機整個蓋起來,最後還是靠田太太動之以情,拜託杜門拉娃阿嬤教她織布,田貴實才有機會透過觀景窗仔細地注視,並且記錄下這張已然成為泰雅族群文化遺跡的臉。

  當初田貴實幾次都想開始著手這項記錄、保存的工作,但礙於工作時間及金錢遲遲都沒有動手。有一天兒子經緯在學校裡面跟人打架,理由是因為同學開玩笑說,你們泰雅的祖先都是黑社會,有刺青。田貴實聽完二話不說就開始工作了。時間、金錢的壓力此刻全丟在腦後。田貴實說:「我想做的,其實只是想讓孩子們知道,黥面在泰雅是一種榮耀。要會打獵的男人、會織布的女人才有資格獲得這樣的榮耀。」「我很想告訴孩子們,像杜門拉娃阿嬤雖然容顏已老,黥面的顏色已不復鮮綠,但是所代表的榮耀還在……」

  當我們記得田貴實的誠意的時候,我們更不能忽視田太太的付出。田貴實說最初他會積極開始這樣的工作,老實說都是受到田太太的影響。田太太在葬儀社工作,每次處理黥面老人的喪事之後,心中都會對黥面老人又少了一個感到惋惜。因此她積極鼓勵田貴實來做這樣的保存工作。現在,在田貴實的工作中,田太太也扮演著一個非常重要的助手角色。有時候因為田貴實是個年輕的男人,一些傳統的歐巴桑或老嬤嬤不好意思或不敢跟他講話,這個時候就要由田太太來協助他,出面替他溝通,工作才得以順利完成。

  工作成了田貴實自我的期許,也成了責任。他的遺憾是,如果當初不要猶豫那麼久就好了,那樣就可以多記錄一些人了。

  已經八十多歲的哈隆是田貴實整個記錄工作過程中最完整的例子,因為他豪爽、好客、幽默,而且能言善道,個人的經歷幾乎就等於是一頁當地居民的現代史。

  哈隆五歲那一年日本人來了,族人擔心以後不能黥面,於是決定先下手為強,趕忙做了再說。沒想到哈隆受不了痛,只黥到一半就跑到深山裡躲起來。族人發動搜山,最後像抬山豬一樣把他抬下山,繼續完成神聖的使命。族人真的有先見之明,哈隆說,後來日本人真的不准人家黥面了。抗命的人,日本人甚至用刀子把刺好的部位刮下來……哈隆說得得意,忘了當年怕痛逃跑的往事。他得意自己是末代臉上有著榮譽標記的泰雅人;得意自己不像他現在所面對的我們,一個一個臉上都光光的像猴子……

  不過離開哈隆的時候,我們都沒有回頭。我們只想記住他洪亮的聲音和有著美麗黥面的臉。也許我們怕的是當我們回頭的時候,他已經不在那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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