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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當張雨生拿走Menu,離開我們桌邊的時候,李心蕊稍稍歪著頭,用她的大眼睛直視著我。

  「幹麼?」我被看得有點不自在。

  「你……你居然記得。」

  「記得什麼?」

  「記得我不吃牛。」

  「喔?」我念頭一轉,「我不記得啊,牛排是點給你的,我要吃豬排耶。」

  其實,我怎麼會不記得?跟李心蕊在一起已經一年了,即使不知道彼此的生活習慣,某些動作與禁忌應該都是瞭解的。

  「你在找工作的事,我很感動。」吃飯時,她這麼說。而我到現在還一直記得她說這句話的表情,像是在心疼什麼似的。

  回到家之後,媽媽的表情照慣例一樣很難看。這次我被禁足兩個月,零用錢也直接少了兩個月。

  「那我們只好暑假後再見囉。」電話的那頭,她說。

  「我想我會受不了的。」

  「誰叫你這麼愛蹺課?」

  「你今天蹺課沒事嗎?」

  「我跟我爸爸說,我到補習班拿了考卷就去同學家一起研究了。」她詭譎地笑著。

  「是啊是啊,」我接著說,「一起研究張雨生去了。」

  說完,我們兩個都笑了。但在笑聲結束後,電話的那頭與這頭,都突然安靜了下來。過沒多久,她說了一句:「閔綠,我們會分開嗎?」

  「不會!」我斬釘截鐵地說。

  「那,我們放煙火的約定……」

  「我們一定會去放煙火的!我明天就去買煙火!」

  「明天買會不會太早?更何況你已經被禁足了。」

  「那我兩個月之後去買!」

  「那要去哪裡放煙火?」

  「我們選一個夜晚,夜深人靜,四周空曠的地方,先來個仙女棒秀,再來個蝴蝶炮秀,然後再來個火樹開花,再來個……」

  那天我到底說了多少個「再來個什麼什麼的」,我早就忘記了。

  李心蕊只是靜靜地聽著,靜靜地,靜靜地,彷佛一個母親,看著孩子如何如何地口沫橫飛,如何如何地天馬行空,說著他的夢想。

  放榜那天,同樣在電話的兩頭,我們的煙火秀,只能永遠記在心裡了。

  心裡的煙火秀,為何不那麼絢爛奪目?

  §13

  她考上了臺北的學校,我則是錄取了高雄的大學。所謂的落點預測果然都只是預測,預測跟實際情況永遠不會相同。

  我預測我的國文會有七、八十分,結果只有六十;我預測我的數學只有二十,結果卻多拿了二十分;我預測我的歷史絕對會及格,但是抱歉,只有四十五;我甚至很勇敢地預測我的英文一定有八十分以上,結果是八十減掉二十幾分。

  跟我同考場但不同教室的阿智,每節考完都會出來找我,並且在考場大門口搶拿補習班的答案。我告訴他我的預測,他說:「根本不需要預測,當你已經全力以赴去考試了,剩下的都是命運決定。」

  他難得認真地說話,不料卻一語成讖。所謂的預測只是預先的猜測,答案老天爺會告訴你。

  老天爺把我擺到高雄,把李心蕊擺到臺北,把阿智擺到台中,把蔡心怡擺到花蓮。

  當我苦惱著我找不到打工的工作時,阿智拍了拍我的肩膀,問我「四個點能變成什麼圖形」。

  「四邊形,而四邊形種類不少……」我不太用心地回應著。

  「錯。是三角形。」他說。

  「怎麼可能是三角形?」

  「臺北、台中、高雄三點都在西邊,連成一條線,而『我的』蔡心怡在花蓮,她就是那個鈍角的點,連接臺北跟高雄,所以四點也能變成三角形。」他得意地解釋著,表情像是一個數學家發現一套驚世的理論般驕傲。當他說出「我的」蔡心怡時,還格外用力地強調「我的」兩個字。

  「喔,隨便。」我依然無心聽他唬爛。

  放榜之後隔兩天,我就拿著寫有蔡心怡房間電話號碼的紙條,騎上腳踏車到阿智家。因為我還在禁足,所以我出門的理由是去剪頭髮。

  阿智的爸爸是個頭髮半白,但身體非常強壯的老爹,我們都叫他智爹,他是個蔬果菜中間商,也就是直接面對菜農的那一端。我以前問過阿智,像他們這種中間商買蔬菜水果,是不是可以拿到全臺灣最便宜的價位?他給我的答案是∣∣

  「錯!」他伸出食指指著我。

  「錯?那不然呢?你們都直接面對菜農了。」我不太明白為什麼我的推論錯誤。

  「所以菜農拿菜才是全臺灣最便宜!」他認真地說明。

  「媽的廢話!」我也認真地扁了他一頓。

  阿智他們家的蔬菜水果多到讓你看到就飽了。他常在課餘時替他爸爸整理一些沒被批完的蔬果,偶爾他會跟我說:「回去叫你媽媽快點買一些花菜或高麗菜,多買一點起來放,後天要漲價囉。」

  當我騎車到阿智家時,智爹剛開著他的載菜大貨車回來,我常常覺得智爹的大貨車很帥,他刻意去烤成橙紅色的車頭,還用毛筆在門邊寫上自己的名字,這讓他的大貨車幾乎是全臺灣獨一無二。更屌的是,他在貨車的後鬥,請廣告商用所謂的希德紙貼了一句話:「養家活口工具,偷走死你全家。」

  所以阿智說,他們家的大貨車,就叫作「死你全家號」。

  智爹從車上跳下來時,我正好在停腳踏車,他叼著他最愛的長壽煙,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用台語對我說:「愈來愈帥囉,小子!」

  我有點不好意思地搖搖頭,阿智則走過來說,智爹的老花眼愈來愈嚴重了。

  我把蔡心怡的房間電話號碼遞給阿智,他接了過去,愣了幾秒鐘,然後看著我。

  「你覺得,我打去要跟她說什麼?」他問。

  「看你啊。」

  「我不知道要跟她說什麼,而且她應該不知道這電話是你給我的吧?」

  「嗯,她應該不知道,這是心蕊告訴我的。」

  「那我打去要不要先解釋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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