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藤井樹 > 六弄咖啡館 | 上頁 下頁


  「什麼事?」

  「我名字裡的閔字,以前有個站心旁,你知道嗎?」

  「我怎麼知道?」她的表情很明顯地就是一副「幹我屁事」的樣子。

  「沒關係沒關係,你不知道沒關係,但你一定要知道為什麼那個站心旁要去掉,改成閔字。」

  「為什麼?」

  「因為有個算命仙說,名字裡多了心字,將來長大了會多心,所以拿掉比較好。你的名字有四個心字,回去最好快點拿掉。」

  「拿掉?」

  「對啊,四個心都拿掉,就變成李艸。」

  這天之後,有好一陣子,李艸跟蔡台都不太理我。

  其實,我並不是很認真地建議她們改掉名字,我只是想找話題跟李心蕊聊天。而且我根本就不覺得名字裡面有個什麼字就會怎麼樣。如果真的都這樣的話,那名字裡有淼(音同秒)字的不就會被水淹死?名字裡有鑫字的都會很有錢?名字裡有猋(音同飆)字的家裡養了很多狗?名字裡有焱字(音同燕)的家裡不就會爆炸?

  在我的觀念裡,名字就是一個方便別人叫你的稱呼,它代表你存在,或是曾經存在。不過,自從臺灣的政治惡鬥愈趨嚴重之後,我很自然地被歸類為民進黨的支持者,只因為我名字裡有個綠字。

  其實,我根本就不管政治怎麼鬥,我根本就不管顏色怎麼分。

  我一出生就住在外婆家,在我有記憶的時候,外公就生病了,等到我會騎腳踏車上學時,外公就過世了。媽媽是個很平凡的女人,在一家出口商裡工作,我的爸爸就是這家出口商的老闆,我媽是他其中一個老婆,我是他很多孩子裡的一個。

  不過,我真的不認識我爸爸,我也從來沒有住過他的大房子。說得直接一點,我是他在外面偷生的孩子。

  因為法令的規定,我的媽媽不會有名份,只會有錢拿。所以我只能跟媽媽姓。

  全班沒有人知道我的家世,包括所有的老師和導師,沒有人知道我是個私生子,除了阿智。

  阿智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一起長大,一起念書,一起遊戲,一起追女孩子。

  他是個有很多幻想的人,他幻想過要當總統,幻想過要當國防部長,幻想過要當警政署長,幻想過要當一個FBI,幻想過要當一家公司的主管。

  有沒有發現上面所有的幻想工作,一個比一個還要「小」了?因為他漸漸地發現,要當總統比登天還難;當國防部長也差不多;當警政署長要命大,當員警的時候沒被歹徒打死,才可能有機會爬到那個位置;想當FBI,首先得當個美國人,但很可惜的是,阿智是臺灣人;當一家公司的主管看起來是他這輩子比較有可能實現的幻想。

  有一次學校的國文模擬測驗,作文題目是「如果可以重來」,而阿智的這篇作文拿到了全班最高分。他寫說,如果可以重來,他想投胎當美國人,然後最好是混血兒,混到英國血統(美英混血是有很大差別嗎?),最好爸爸是英國情報局的幹員,媽媽跟007女郎一樣漂亮,這麼一來,他長大就可以跟著爸爸學習,當個情報員,像007一樣帥氣。

  因為他的幻想實在是「思慮周詳」,連住在美國哪裡都已經設想好了,只差沒有寫出地址而已。一大篇落落長三大張稿紙的作文,是他有史以來寫得最多的一次,於是老師在感動之餘給了他一句評語:「想像力豐富,彷佛明天就要重新投胎一樣。」

  而我呢?

  我在這篇作文裡,把自己搬到了李心蕊她家隔壁。如果可以重來,我希望她就是一個女的阿智,跟我一起長大,一起念書,一起遊戲,然後讓我追。

  最後,我用紅筆寫了一行字,還特地框了起來:「老師,這篇作文請替我保密,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我喜歡李心蕊。」

  這篇作文,我拿到全班第二高分,老師給我的評語是:「真情流露,單純又可愛。不親自告白真是太可惜了。」

  就這樣,老師要我在上課時把作文念一遍。「我沒有告訴別人,我依然替你保密啊!我只是讓全班同學欣賞好的作品。」老師說。

  這時候會發生什麼情況,我想大家都應該可以想像得到。全班同學像發瘋了似的,不斷瘋狂地拍手叫好,甚至在念完作文之後,該死的同學起哄著,要我親手把作文送給李心蕊。

  「把作文送她幹麼?直接叫她關嫂吧!」阿智這時跳出來大聲說。

  我想,當時李心蕊的感覺應該跟我一樣,很想馬上自殺,死了算了。

  但是,也不知道該不該謝謝老師,在我面紅耳赤地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念完作文之後,本來也把頭低到不能再低的李心蕊,在那天放學後叫住我。當時,我正在牽我的腳踏車。

  「喂,關閔綠!」

  「啊!呃……你好啊……李艸……」即使到了這種時候,我還是試圖以開玩笑化解尷尬。

  如果可以重來,我希望可以從小就住你家隔壁。

  §05

  我還記得那天放學的天氣,天空的雲像是鋪在一張藍色大紙上的棉花,一條一條整齊地排列著,偶爾飛過的飛機拖出了長長的白煙,空氣爆炸的聲音從兩萬三千英尺的高空中傳到我的耳邊。

  其實,李心蕊叫住我的原因,不是為了那篇作文,而是她的腳踏車鏈條脫落了。我以為她被那篇作文深深地感動了,所以想在放學後跟我好好地說說話。但是當她指著腳踏車掉鏈的地方,然後面無表情地看著我時,我才知道我想太多了。

  「銬夭……」這是我心裡的O.S.,我當然沒有說出來。

  「怎麼了?」這才是從我嘴巴裡說出來的話,而且我感覺得到,這三個字我說得很沒溫度。

  「腳踏車掉鏈了。」

  「弄回去啊。」我試著裝作完全沒有發生作文告白的那件事,既冷漠又無情地說著。

  「我不會。」她搖頭。

  「那個很簡單啊。」我摸頭。

  「你幫不幫?」

  「幫了有沒有回報?」

  她聽完,牽著掉鏈的腳踏車轉頭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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