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藤井樹 > B棟11樓 | 上頁 下頁


  §第一章

  (1)

  阿居是個男孩子,很不象話的男孩子。

  阿居姓水,一個很特別很特別的姓,他的全名叫作水泮居,一個活像建商廣告的名字。

  阿居說,他爸爸知道他媽媽懷了他的時候,就為了取他的名字而煩惱了共二百八十天,一種超級嚴重的首胎妄想症,讓他爸爸在那九個多月的時間裡剛好瘦了二十八公斤。

  還好,水爸爸當年胖得有點不象話。

  水爸爸是個國中老師,一臉文人至聖的模樣,稍帶福態的身軀,讓他看起來有點像神仙。他寫得一手好書法,左鄰右舍在年節期間都會請他揮毫幾張。

  水媽媽是個文盲,國小只念了半個學期,注音符號沒知道幾個,但是卻有著非常非常不可思議的日文能力,也燒得一手很贊的菜。

  當她看見自己的老公為了孩子的名字日漸消瘦,她很乾脆地說了一句話,也因為那句話,脾氣特好的水爸爸第一次跟水媽媽吵架。

  水媽媽說,我懷他二百八十天,你瘦了二十八公斤,那就叫他水二八啊!

  「水二八?聽起來有點像某一個戰役的名字。」

  我第一次聽到這名字,就是這麼回應阿居的。

  阿居的名字問題一直沒有解決,就這樣當了無名國民近半年。

  那半年裡,水爸爸水媽媽是這樣叫阿居的:「水水水水水水水……」

  後來,也就是阿居出生後約半年,水爸爸在水媽媽懷孕期間因為教師荒,自願請調到南部的請調書核准了,他們家從宜蘭搬到高雄,住在左營的蓮池潭附近。

  「我爸說,搬到高雄的第一天晚上,我盯著蓮池潭看了好久好久,終於讓他知道我該取什麼名字了。」

  阿居說,水姓源自浙江,在清朝的時候最多,水爸爸的爺爺以前是清朝的某地方小官,水爸爸對這事兒有著不知做何解釋的某種情結,所以他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回到浙江去看看。

  遺憾的是,水媽媽在阿居高三的時候過世了,水爸爸受了很大的打擊,身體狀況一天比一天差,幾個月後,水爸爸也走了。

  水家搬到高雄的時候,剛好住在我家隔壁,我跟阿居從小一起玩到大,我們上同一所小學、同一所國中。後來,我家搬到較靠近市區的地方,阿居送給我一顆石頭,上面是他用書法寫的字,他說,水爸爸每天都跟他一起寫兩個小時的書法,這是他第一個書法作品,送給他最好的朋友。

  前面說過,他是個很不象話的男孩子,他的不象話,是你們永遠都無法預測的。

  他用書法,在石頭上寫了三個字,三個英文字———「Wish you well」。

  在大學聯考的前一天,阿居打電話給我,說要來找我,電話裡他的聲音是低沉的,我從來沒有聽過他這樣;當他騎著腳踏車在我家樓下出現的時候,他的表情是痛苦的,他說他要找人聊聊天,我從來沒有看過他這樣。

  我以為他會流淚,但他說水媽媽不准他哭。

  水媽媽的死,對阿居來說,像是身體裡的器官當中,突然被挖走了肺,她的過世,讓阿居開始天天呼吸困難。

  後來,我們考上了同一所大學,同是大一新生,且同住在一間宿舍裡,一連好幾天,阿居都沒有來上課。

  一天晚上,阿居從高雄打了一通長途電話給我,電話裡的聲音是低沉的,我第二次聽到他這樣,心裡有不祥的預感。

  回到臺北之後,他找我聊天,在學校宿舍外面的草坪上。原來,不見他人的這幾天,阿居一直待在高雄處理水爸爸的後事。

  水爸爸的死,對阿居來說,像是身體裡的器官當中,又突然被挖走了肝。

  「為什麼被挖走的不是心?」我毫不客氣地問他,因為我覺得如果是我,我會如心已死一般地痛苦。「因為爸爸走之前,叫我要留著一顆善良的心,善心之人如春園之草不見其長日有所增。」

  那晚,阿居哭得很慘,像是把這輩子所有的眼淚都哭盡,還預約了下輩子的一樣。

  真的,阿居是個很善良的男孩子,我可以打包票,這輩子我的生命中將不會再有人比他更善良。

  水爸爸走後,阿居開始自食其力,直到今年我們將升大三,他從來沒有停止過打工。

  麥當勞、加油站、7-11、送報生……這些工作讓他可以不愁自己的學費,但卻必須愁生活費。

  但他的善良,卻寧可讓自己三餐泡面,他也要每個月到孤兒院去當義工,買禮物送小朋友。

  有時約他一起去逛街,目的是要知道他喜歡什麼,在能力範圍內可以送給他,但他卻時常自掏腰包,花一百元買一條殘障人士在賣的青箭口香糖。有一次,我跟他走在西門町,他第一次開口向我借錢,投了一百元到那個趴在地上、缺了手腳的乞討者的小盆子裡。

  「借錢做善事,就沒有意義了。」我拿出一百元給他,嚷嚷著說。

  「但是你想想,錢我還有得借,我也有雙手雙腳去賺,但是他呢?」

  我跟阿居常聊到我們的夢想,因為我常告訴他,身無分文沒關係,因為夢想是最大的財富。

  「我想在陽明山上買一棟屬於自己的房子。」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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