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頁 下頁


  我搖搖頭。

  「那麼,來幫我切蛋糕,要不然,我得付飯店一筆額外的小費。」當然,我不知道她又要給我透露什麼秘密了。

  我們走進廚房,海倫舅媽把一大塊蛋糕切成一個個小方塊,然後把它們放在一隻只紙盤裡,她舔掉粘在手上的奶油,把一顆草莓嵌在奶油中間。

  「這是三藩市最好的蛋糕,」她說道,「瑪麗從克萊門特街的聖記麵包房買來的。知道這地方嗎?」

  我搖搖頭,一面給每只紙盤插上一把塑膠叉子。

  「也許,你對自己的病情還知道另外一些情況?」她嚴肅地說道,放下了手中的蛋糕,望著我,等待我的回答。我被她突然轉變的音調嚇了一跳,因為我真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麼。

  「沒關係,」她嚴厲地回答道,然後又繼續切她的蛋糕,「我已經知道了。」

  於是她就這樣站在廚房中,告訴我兩個月前她去看醫生的事。一個下雨天她在臺階上滑了一跤,頭撞到了扶欄上。那天正好我母親和她在一起,於是馬上陪她去醫院。X光檢查的結果是,沒有傷著骨頭,也沒有得腦震盪,像杜姨婆那樣,還算運氣。但醫生在她的顱骨處發現了一個小黑點,需要作進一步檢查。

  「我知道的就這些,」她說著,敲敲腦袋,得勝似地說,「上帝的手指在這兒敲了一下,對我說,時候到了。我長了一個腦瘤。」

  我嚇得喘不過氣來,海倫舅媽接著又說,「當然,醫生又作了進一步的檢查來確診,然後他們告訴我,這個瘤是良性的。」她說「良性」這個字的時候,就像在玩賓果遊戲時說B行的第九格似的①,「他們說沒問題,不需要開刀。」

  【①「良性的」,原文為「BENIGN」,分開來讀發音很像「B」和「NINE」(「九」)。】

  我出了一口大氣,然後她又說道,「你媽說,運氣了你,一切正常。我的兒女們,還有你亨利舅舅全都說,你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但是你可知道他們實際上在說什麼?」

  我搖搖頭。

  「瞧。寶寶幹嗎突然說他要結婚?瑪麗幹嗎要飛回來,和全家團圓?她說,大家再聚一聚吧。還有弗蘭克,我還沒催他,他就理了發。」她笑笑,「連你媽也這樣。今天她說,去,去,去忙你兒子的宴會吧,做花圈有我呢。你幹嗎搖頭?我說的全是真的。」

  她的臉更加嚴肅了。「我對自己說,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變化,大家一下子都對我這麼好了?怎麼這麼突然?為什麼我的兒女們一下子全都對我這麼孝順了?為什麼他們全都跑來看我?瑪麗為什麼又叫我媽咪了,你媽把花店裡的活兒全包攬去了。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他們知道,他們全都知道我快要死了。他們不說,可我知道,死到臨頭了。」

  我把蛋糕放在託盤上。「啊,海倫舅媽,肯定沒事的,既然醫生說是良性的,那就是說——」

  她擺擺手。「不必哄我了,我不怕。我不再是小姑娘了,我已經快七十三了。」

  「我沒有哄你,」我堅持說,「你不會死的。」

  「大家都想瞞我,好吧。他們都希望我臨死前過得好一點,好吧,我也假裝不知道好了。」

  我真是給搞糊塗了,我不知道海倫舅媽是真的病了,還只是憑想像誤解了她的兒女們的好意。不過,對她說的每個人的性格一下子都變了,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議。這很像匡家人一貫的作風,先散佈一個秘密,然後大家都裝出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

  「別為我擔心,」她說道,然後拍拍我的手,「我真不該告訴你這些,免得你擔心。我跟你說這些只是想讓你明白,為什麼我再也不能替你保守秘密了。」

  「什麼秘密?」

  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珍珠哪,這個負擔太重了。我心中有塊石頭老放不下,你媽還不知道這事。我怎麼能帶著這個包袱去升天呢?不,珍珠,你必須告訴你媽,告訴她你得了多發性神經病。」

  我被她弄得目瞪口呆,連笑也笑不出來,也不想糾正她的錯誤。「這事非常要緊。」海倫舅媽堅定地說,「要是你不告訴她,那麼我親口告訴她——趕在春節前。」她用一種肯定的神態望著我。

  此時此刻,我真想搖搖她,叫她別玩這種遊戲了。

  「海倫舅媽,你知道我不能把這個告訴我母親。你知道她是怎樣一個人。」

  「當然,」她說道,「我瞭解你媽已經五十年了,所以我知道現在是告訴她的最好時機。」

  「我幹嗎非得現在告訴她?她得知我們把她蒙在鼓裡只會生氣。」

  她皺皺眉頭。「你只考慮到你媽會對你生氣?噴!噴!太自私了。」

  「不,我是說,沒必要現在就告訴她。我很好。」

  「你以為你能瞞她一輩於?說不定她能活上個一百歲呢。到那時,你怎麼辦,啊?」

  「不是這樣的,我只是不想讓她為我擔心。」

  「她有權利擔心,」海倫舅媽說,「她是你母親。」

  「可她沒必要為無關緊要的事情擔心。」

  「所以你才應該現在就告訴她呀,以後就沒事了。」

  「可她會想我們幹嗎要瞞著她,她會以為情況要糟得多。」

  「說不定她也有秘密瞞著我們呢。」她笑道,然後又為一個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玩笑而大笑起來,「是啊,你母親有不少秘密呢!」

  我感到好像是在做噩夢,在與一個聾子爭吵。也許,海倫舅媽說對了,她是有個腦瘤。也許這腦瘤正在蠶食她的腦子,使她發了瘋。「好吧,」我最後說道,「可不要你告訴她,我自己會說的。」

  海倫舅媽不相信地瞧瞧我,「就這麼說定了?」

  「說定了。」我輕輕地說,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在撒謊。

  她摸摸我的肩膀,替我摘去我的綠毛衣上的散絲。「珠珍,你穿這顏色很好看。好了,現在不說這些了,我們回去吧。」她端起裝蛋糕的託盤。

  「我來端。」我簡短地說。她猶豫了一下,想跟我爭執一番。然後,也許是為了保重自己的身體,她讓我端了。

  宴會後,我們回到了我母親的屋子。孩子們又玩開了通常的一套,笑呀,鬧呀,叫呀,最後都睡著了。我打算問問我母親海倫舅媽的腦瘤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後來又認為,這不是從一個話題跳到另一個話題的好時機。我真是累得精疲力竭,所以,在謝絕了母親送來的茶、即溶咖啡和橘子汁後,我站起來打了個哈欠。「我要去睡了。」我說道。菲力給我母親一個道晚安的吻,她僵硬地仰起臉接受了這個吻,然後我們很快逃回我們自己的房間。

  「你們帶牙刷來了嗎?」我母親隔著鎖住的房門大聲問道,「你們都刷過牙齒了嗎?」

  「帶來了!」菲力回答道,「刷過了!」

  「毯子夠了嗎,毛巾夠了嗎?」

  「足夠了,」他說道,朝我眨眨眼睛,「晚安!」他大聲回答,然後熄了燈。大約安靜了五秒鐘。

  「太冷了吧?可以開暖氣的呀。」

  「媽,我們很好。」我有點不耐煩地答道。過了一會,我又換了一種稍為溫和點的口氣說道,「別操心了。睡去吧。」

  我屏住呼吸,萬籟俱寂。最後,我聽到她拖著拖鞋叭嗒叭嗒下樓去的聲音,每一個輕輕的足音都踏碎了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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