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港臺文學 >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 上頁 下頁
二三


  「怎麼不好?跟我一樣,都是普通人。」手伸過去撫摩她的頭髮,常年燙染的頭髮像稻殼一樣。對她微笑:「我老了。」

  「如果你老了,那我也老了。」

  「你眼睛漂亮。」

  「老女人有什麼漂亮。」李國華又微笑,心想她至少還有眼睛像晞晞。她的頭髮是稻殼是米糠,小女生的頭髮就是軟香的熟米,是他的飯,他的主食。李師母只知道他不會買禮物是始終如一。思琪在臺北愈是黏他他愈要回高雄送禮物,不是抵消罪惡感,他只是真的太快樂了。

  思琪她們北上念書之後,伊紋的生活更蒼白了。她開始陪一維出差。最喜歡陪一維飛日本,一維去工作,她就從他們在銀座的公寓裡走出來,閑晃大半天。日本真好,每個人臉上都寫著待辦事項四個字,每個人走路都急得像趕一場親人的喜事,或是喪事。一個九十秒的綠燈日本人只要十秒就可以走完,伊紋可以慢慢地走,走整整九十秒,想到自己的心事被投進人潮之中變得稀釋,想到她總是可以走整整九十秒的斑馬線,黑,白,黑,白地走。她浪費了多少時間啊。她還有那麼多的人生等著被浪費!

  一維每次來日本都會找一個他以前在美國念書的好朋友,他們總講英文,伊紋也跟著一維喚他吉米。每次請吉米上公寓,伊紋總要先從附近的壽司店訂三盒壽司便當,日文夾纏在英文裡,便當連著朱砂色漆器一齊送過來,上面有描金的松竹梅。松樹虯蜷的姿勢像一維的胸毛。竹子亭亭有節像一維的手指。一朵粘在歪枝上欲落未落的梅花像一維的笑容。

  吉米是個矮瘦的男人,在日本住忒久也看得出他有一股洋腔洋調,也說不出為什麼,也許是襯衫最上面兩顆解開的扣子,也許是鞠躬時的腰身不軟,也許是他都直接喚她伊紋。今天,一維跟伊紋說:「本來畢業了就想拉吉米到公司工作,但是他太聰明了,我不能想像他會甘願待在我手下。」在日本,伊紋只要傻傻地當個好太太就好了,在日本的一維也確實讓她甘心只做個太太。只是,這次一維回家的時候帶了一瓶大吟釀,伊紋看見長形木盒的臉色,就像看著親人的棺材。晚上,吉米下班就來訪了,看見滿桌的飯菜馬上大聲用英文說:「老兄,你怎麼不多來日本啊?」一維笑得像枝頭不知道自己是最後一朵的梅花。喚老兄,拍肩膀,擊拳頭,在伊紋看起來都好美,那是在異國看見異國。只有吃完飯一維叫她拿酒出來的時候她才像醒了一樣。

  一維上樓中樓,拿要給吉米的臺灣伴手禮,伊紋說了聲不好意思就離開座位,從飯廳走向廚房,木盒像個不可思議的瘦小嬰孩的棺木。吉米坐在飯桌前。一維在樓上看見吉米盯著伊紋的背影看,伊紋蹲下來拆箱子的時候露出一截背跟臀連接的細白肉,可以隱約看見伊紋脊椎的末端一節兩節凸出來,往下延展也隱約可以想見股溝的樣子。他的地盤。這裡是他的地盤,那裡也是他的地盤。一維突然覺得閣樓的扶手像拐杖一樣。若無其事走下樓,酒倒好了,小菜也齊了。從大學兄弟會談到日本黑道,從壽司談到二戰時沖繩居民集體自殺。一維講話愈來愈大聲,乾杯的時候伊紋每次都以為杯子會迸碎。

  聊到深夜的時候,伊紋累了,說抱歉,趿著拖鞋進臥室找亮眼的眼藥水。一維跟吉米招招手就跟進去。一維抱住伊紋,從背後伸手進去。伊紋小聲地說:「不行,不行,一維,現在不行。」一維把手伸到別的地方。「不行,一維,那裡不行,真的不行。」一維除了手掌,手指也動用了,除了嘴唇,舌頭也出動了。「不可以,一維,不可以,現在不可以。」一維開始解開自己。「至少讓我把臥室的門關起來,一維,拜託。」一維知道吉米全聽見了。

  吉米坐在飯廳聽伊紋。懶散地把頭靠在高椅背上。一個臺灣人,中年了也夜深了還逗留在日本首都的黃金地段,十多坪的飯廳天花板上裸露出正年輕的美東夜空,聽朋友的老婆。搖搖晃晃出了他們的公寓門,路邊居酒屋寫著漢字,看起來跟臺灣的招牌一模一樣。而櫥窗裡的人形模特應該是頭的地方是一個個鉤子狀的問號。

  一個季節剛剛過完,一維又得去日本。伊紋在旁邊聽一維跟吉米講電話,眼前新聞在說什麼突然都聽不懂了。

  有時候思琪從臺北打電話回高雄給伊紋,思琪講電話都跟白開水一樣,嘩啦嘩啦講了半小時,卻聽不出什麼。那天房媽媽半嗔半笑說思琪從不打電話回家,伊紋在席上凝固了臉孔。下次思琪再打電話回來更不敢問她學校如何,同學如何,身體心情如何,太像老媽子了。她知道思琪不要人囉唆,可是她不知道思琪要什麼。她每次嘩啦啦講電話,講的無非是臺北雨有多大,功課多麼多,可是真要她形容雨或作業,她也說不上來,就像是她口中的臺北學生生涯是從電視上看來的一樣。伊紋隱約感覺思琪在掩蓋某種慘傷,某種大到她自己也一眼望之不盡的爛瘡。可是問不出來,一問她她就講雨。只有那天思琪說了一句,今天雨大到「像有個天神在用盆地舀水洗身子」,伊紋才感覺思琪對這個夢幻中的創傷已經認命了。

  怡婷倒是很少打給她,也不好意思問劉媽媽怡婷有沒有音信。

  伊紋不喜歡夏天,儘管從沒有人問她,她總覺得滿街滿城的人對她的高領抱著疑問,她覺得那些爪狀問號像鉤子一樣恨不得把她的高領鉤下來。這次到了東京,伊紋照例向壽司店訂了壽司。描金的朱色漆器看起來還是像一維,可是訂了這麼多次,盒器堆堆疊疊在樓中樓,斜陽下有一種慘澹之意。愈是工筆的事情重複起來愈顯得無聊。伊紋幽幽地想,自己若是到了四十歲,一維就六十幾歲了,那時他總不會再涎著臉來求歡了。可是說不準還是打她。單單只有被打好像比較好受。比下午被上晚上被打好受。想到這裡就哭了,眼淚滴在地上,把地板上的灰塵濺開來。連灰塵也非常嫌棄的樣子。

  今天一維和吉米沒有喝酒。光是談馬英九的連任就談了一晚上。伊紋不知道,自己聽見一維叫她,眼睛裡露出驚嚇的表情。吉米說謝謝伊紋的招待,問一維可以陪他走一段嗎。一維笑說這好像送女生回宿舍門口。

  吉米一踏出門,被風吹眯了眼睛,熱風餒在馬球衫上,吹出他瘦弱的腰身。一維親熱地鉤著吉米的脖子,無意識地展示他物理上或任何方面都高人一等。吉米眯著眼睛看一維,用他們的英文開口了:「老兄,你打她了對吧?」一維的笑容一時收不起來:「你說什麼?」

  「你打她了,對吧?」一維放開吉米的脖子,淺淺說一句:「飛一趟聽你跟我說教。」吉米推一維一把,看著他簇新的衣領一時間竟幻想到伊紋擁抱著一團髒衣服跟洗衣機搏鬥的樣子,才沒有把他推到牆上去。「哦,這真的一點都不酷,你搞不搞得清楚狀況啊?」一維沒有回推他,只是站得用力,讓人不能動搖他半分,他說:「這不關你的事。」

  「靠,你真的是混蛋,你以為她像以前那些女孩子一樣,拿一些錢就閉嘴走人?她是真的愛你!」一維停頓一下,像是在思考,又開口,微微笑說:「我看到你在看她。」

  「你說什麼屁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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