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港臺文學 >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 上頁 下頁


  伊紋說:「錢先生,這個我要再想一想。」伊紋發現自己笨到現在才意識到平時要預約的壽司店從頭到尾都只有他們兩個人。一維慢慢地從包裡拿出一個絲絨珠寶盒。伊紋突然前所未有地大聲:「不,一維,你不要拿那個給我看,否則我以後答應了你豈不會以為我考慮的是那個盒子而不是你本人?」出了口馬上發現說錯話,臉色像壽司師傅在板前用噴槍炙燒的大蝦。一維笑笑沒說話。既然你以後會答應我。既然你改口喊我名字。他收起盒子,伊紋的臉熟了就生不回去了。

  真的覺得心動是那次他颱風天等她下課,要給她驚喜。出學校大門的時候看到瘦高的身影,逆著黑頭車的車頭燈,大傘在風中癲癇著,車燈在雨中伸出兩道光之觸手,觸手裡有雨之蚊蚋狂歡。光之手摸索她、看破她。她跑過去,雨鞋在水窪裡踩出浪。「真的很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今天會來,早知道……我們學校很會淹水的。」上車以後看見他的藍色西裝褲直到小腿肚都濕成靛色,皮鞋從拿鐵染成美式咖啡的顏色。很自然想到三世因緣裡藍橋會的故事——期而不來,遇水,抱樑柱而死。馬上告訴自己,「心動」是一個很重的詞。很快就訂婚了。

  結婚之後許伊紋搬過來,老錢先生太太住頂樓,一維和伊紋就住下面一層。怡婷她們常常跑上去借書,伊紋姐姐有那麼多書。「我肚子裡有更多哦。」伊紋蹲下來跟她們說。老錢太太在客廳看電視,仿佛自言自語道:「肚子是拿來生孩子的,不是拿來裝書的。」電視那樣響,不知道她怎麼聽見的。怡婷看著伊紋姐姐的眼睛熄滅了。

  伊紋常常念書給她們,聽伊紋讀中文,怡婷感到啃鮮生菜的爽脆,一個字是一口,不曾有屑屑落在地上。也漸漸領會到伊紋姐姐念給她們只是藉口,其實多半是念給自己,遂上樓得更勤了。她們用一句話形容她們與伊紋的共謀:「青春作伴好還鄉。」她們是美麗、堅強、勇敢的伊紋姐姐的帆布,替她遮掩,也替她張揚,蓋住她的欲望,也服帖著讓欲望的形狀更加明顯。一維哥哥下班回家,抖擻了西裝外套,笑她們:「又來找我老婆當保姆了。」外套裡的襯衫和襯衫裡的人一樣,有新漿洗過的味道,那眼睛只是看著你就像要承諾你一座樂園。

  好一陣子她們讀陀思妥耶夫斯基。照伊紋姐姐的命令,按年代來讀。讀到《卡拉馬佐夫兄弟》,伊紋姐姐說:「記得《罪與罰》的拉斯柯爾尼科夫和《白癡》裡的梅詩金公爵嗎?和這裡的斯麥爾加科夫一樣,他們都有癲癇症,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也有癲癇症。這是說,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最接近基督理型①的人,是因為某種因素而不能被社會化的自然人,也就是說,只有非社會人才算是人類哦。你們明白非社會和反社會的不同吧?」劉怡婷長大以後,仍然不明白伊紋姐姐當年怎麼願意告訴還是孩子的她們那麼多,怎麼會在她們同輩連九把刀或藤井樹都還沒開始看的時候就教她們陀思妥耶夫斯基。或許是補償作用?伊紋希望我們在她被折腰、進而折斷的地方銜接上去?

  【①西方哲學對於本體論與知識論的一種觀點,由柏拉圖提出。他認為,自然界中有形的物質雖然會受時間侵蝕,但做成這些東西的「模子」或「形式」卻是永恆不變的。柏拉圖稱這些形式為「理型」或觀念。】

  那一天,伊紋姐姐說樓下的李老師。李老師知道她們最近在讀陀思妥耶夫斯基,老師說:「村上春樹很自大地說過,世界上沒有幾個人背得出卡拉馬佐夫三兄弟的名字,老師下次看到你們會考你們哦。」

  「德米特裡、伊萬、阿列克謝。」怡婷心想,思琪為什麼沒有跟著念?「一維哥哥回來了。」伊紋姐姐看著門,就像她可以看見鎖鑰咬齧的聲音。伊紋姐姐對一維哥哥手上紙袋投過去的眼色,不只是寬恕的雨,還有質疑的光,那是說「那是我最喜歡的蛋糕,你媽媽叫我少吃的一種東西」。一維哥哥看著伊紋姐姐笑了,一笑,像臉上投進一個石子,滿臉的漣漪。他說:「這個嗎,這是給孩子們的。」怡婷和思琪好開心,可是對於食物本能地顯得非常淡泊。不能像獸一樣。「我們剛剛還在讀陀思妥耶夫斯基。」

  「德米特裡、伊萬、阿列克謝。」一維哥哥笑得更開了:「小女孩不吃陌生叔叔的食物,那我只好自己吃了。」

  伊紋姐姐拿過袋子,說:「你不要鬧她們了。」怡婷看得很清楚,在伊紋姐姐碰到一維哥哥的手的時候,伊紋姐姐一瞬間露出奇異的表情。她一直以為那是新娘子的嬌羞,跟她們對食物的冷漠同理,食,色,性也。後來她才知道那是一維在伊紋心裡放養了一隻名叫「害怕」的小獸,小獸在衝撞伊紋五官的柵欄。那是痛楚的蒙太奇。後來,升學,離家,她們聽說一維還打到伊紋姐姐流掉孩子。老錢太太最想要的男孩。德米特裡、伊萬、阿列克謝。

  那一天,他們圍在一起吃蛋糕,好像彼此生日還從未這樣開心,一維哥哥談工作,上市她們聽成上菜市場,股票幾點她們問現在幾點,人資她們開始背人之初、性本善……她們喜歡被當成大人,更喜歡當大人一陣子後變回小孩。一維哥哥突然說:「思琪其實跟伊紋很像,你看。」

  「的確像,眉眼、輪廓、神氣都像。」在這個話題裡,怡婷掉隊了,眼前滿臉富麗堂皇的仿佛是一家人。怡婷很悲憤,她知道的比世界上任何一個小孩都來得多,但是她永遠不能得知一個自知貌美的女子走在路上低眉斂首的心情。

  升學的季節到了,大部分的人都選擇留在家鄉。劉媽媽和房媽媽討論送怡婷和思琪去臺北,外宿,兩個人有個照應。怡婷她們在客廳看電視,大考之後發現電視前所未有地有趣。劉媽媽說,那天李老師說,他一個禮拜有半個禮拜在臺北,她們有事可以找他。怡婷看見思琪的背更駝了,像是媽媽的話壓在她身上。思琪用唇語問怡婷:「你會想去臺北嗎?」

  「不會不想,臺北有那麼多電影院。」事情決定下來了。唯一到最後才決定的是要住劉家還是房家在臺北的房子。

  行李很少,粉塵紛紜,在她們的小公寓小窗戶投進來的光之隧道裡遊走。幾口紙箱躺著,比她們兩個人看上去更有鄉愁。內衣褲一件件掏出來,最多的還是書本。連陽光都像聾啞人的語言,健康的人連感到陌生都不敢承認。怡婷打破沉默,像她割開紙箱的姿勢一樣,說:「好險我們書是合看的,否則要兩倍重,課本就不能合看了。」思琪靜得像空氣,也像空氣一樣,走近了、逆著光,才看見裡面正搖滾、翻沸。

  「你為什麼哭?」

  「怡婷,如果我告訴你,我跟李老師在一起,你會生氣嗎?」

  「什麼意思?」

  「就是你聽見的那樣。」

  「什麼叫在一起?」

  「就是你聽見的那樣。」

  「什麼時候開始的?」

  「忘記了。」

  「我們媽媽知道嗎?」

  「不知道。」

  「你們進展到哪裡了?」

  「該做的都做了,不該做的也做了。」

  「天啊,房思琪,有師母,還有晞晞,你到底在幹嗎,你好噁心,你真噁心,離我遠一點!」思琪盯著怡婷看,眼淚從小米孵成黃豆,突然崩潰、大哭起來,哭到有一種暴露之意。「哦天啊,房思琪,你明明知道我多崇拜老師,為什麼你要把全部都拿走?」

  「對不起。」

  「你對不起的不是我。」

  「對不起。」

  「老師跟我們差幾歲?」

  「三十七。」

  「天啊,你真的好噁心,我沒辦法跟你說話了。」

  開學頭一年,劉怡婷過得很糟。思琪常常不回家,回家了也是一個勁地哭。隔著牆,怡婷每個晚上都可以聽見思琪把臉埋在枕頭裡尖叫。棉絮洩漏、變得沉澱的尖叫。她們以前是思想上的雙胞胎。不是一個愛菲茨傑拉德,另一個拼圖似地愛海明威,而是一起愛上菲茨傑拉德,而討厭海明威的理由一模一樣。不是一個人背書背窮了另一個接下去,而是一起忘記同一個段落。有時候下午李老師到公寓樓下接思琪,怡婷從窗簾隙縫望下看,計程車頂被照得黃油油的,焦灼她的臉頰。李老師頭已經禿了一塊,以前從未能看見。思琪的發線筆直如馬路,仿佛在上面行駛,會通向人生最惡俗的真諦。每次思琪紙白的小腿縮進車裡,車門砰地夾起來,怡婷總有一種被甩巴掌的感覺。

  「你們要維持這樣到什麼時候?」

  「不知道。」

  「你該不會想要他離婚吧?」

  「沒有。」

  「你知道這不會永遠的吧?」

  「知道,他——他說,以後我會愛上別的男生,自然就會分開的,我——我很痛苦。」

  「我以為你很爽。」

  「拜託不要那樣跟我說話,如果我死了,你會難過嗎?」

  「你要自殺嗎,你要怎麼自殺,你要跳樓嗎,可以不要在我家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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