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施叔青 > 她名叫蝴蝶 | 上頁 下頁
第六章 夢斷東莞(2)


  黃得雲回到跑馬地成合坊的唐樓已是黃昏,西斜夕陽照著兩扇門大敞,她以為唐樓遭了盜賊,最近海盜上岸搶劫時有所聞。黃得雲趴在牆角諦聽了半晌,屋裡毫無動靜,她挨著門邊躡足一步步進屋。裡面全無被翻動洗劫的痕跡。用來當臥房的客廳,四柱床帳幔深垂,分不清晝與夜,和她早晨離家時沒有兩樣。彈簧床擺置的鴉片煙具在幽微的夕陽下像一座隆起的墳,等著她躺下去,爬入黑暗的洞穴,年深日久,一直到最後一口氣。

  撩開帳幔,撲鼻一股昨晚燒煙泡的餘味,黃得雲這時的心情倒寧願盜賊光顧,把這一套煙具給偷了去,最好一併扯下卷走中環絲綢行買的緯幔紗帳,把她的過去全部捎去,省得她動手。黃得雲揚聲喚傭婦阿梅,得不到回應,後院井旁晾著換洗的衣物,在黃昏的風中無聲飄蕩。柴房門半掩,不見傭婦的影子。

  傭婦阿梅終於受不了虐待,趁黃得雲外出逃跑了,她又像上回一樣,坐在快活穀墳場的鐵門下哭泣。八個月前,阿梅侍奉的另一個女主人吞鴉片自殺後,她也坐在這裡痛哭。所不同的是這次阿梅渾身上下沒一塊好肉。員警把遍體鱗傷、無處投奔的孤女送到華民政務司署,最後交給保良局收容,阿梅在這慈善機構學工藝、縫紉。這個連自己姓氏都不曉得、可憐無依無靠的孤女總算暫時有了個安身之處。

  為了報復黃得雲的百般殘酷虐待,阿梅逃走之前,抓了塊磚頭敲破水缸洩恨,水從廚房漫出來,濕了黃得雲腳下的布鞋。她從屋後踩到屋前,每一腳下去都是一個足跡,印得到處都是。這個家是她的,前前後後都印有她的足跡,每一吋都是她一個人的。三個月前她的異國情人亞當·史密斯一去不復返,現在連傭婦阿梅也逃走了。偌大的唐樓只剩下她一個人,她可以重新來過,準備一個乾淨溫暖的家,和她腹中的生命一起過。

  黃得雲動手摘下四柱床的緯幔紗帳、床頭並排的鴛鴦枕。這裡不再是舞髻墮釵逞盡風流的溫柔鄉,也不再是綺情無盡,圍困她的相思愁城,黃得雲把陪伴她渡過晨昏無數的鴉片煙具從床中央擄過來,連同那只泡儼茶的描金小茶壺一併拿到後院丟掉,卷起晝夜不分的窗簾,讓月光以及明天早上的陽光進來。最後黃得雲為自己燒熱水,她坐在木盆內洗澡,下顎頂住膝蓋,熱水淹過她的脖頸,洗盡一頭一臉的污穢。明天一早她將去春園街找長春堂的老中醫開一劑安胎藥。

  二

  鼠疫過後,香港殖民地的英國軍醫及為數不少的西人社會人士聯名上書總督羅便臣,要求停辦東華醫院,理由是東華醫院以中國草藥頭醫治患者,軍醫們對中醫治病的功能大表懷疑,而且中醫不懂人體解剖,也缺乏細菌學的知識。鼠疫期間,東華醫院不僅對疫病束手無策,就連命喪草藥的屍體,也沒經過解剖即埋葬,死因不能確定。軍醫們認為中醫不適宜醫人,東華醫院的設備不夠完善。

  解散東華醫院,改為公立平民醫院,採取西醫治病的建議書上呈總督,羅便臣不得不正視這問題,下令組織一個五人調查委員會,以調查報告結果來決定東華醫院是否應該停辦。

  香港開埠後,西醫一直稀罕。到了一八八〇年間才有些澳門的土生葡萄牙人、來自南洋群島的白種人,自稱精通西洋醫術懸壺於世,診病的對象仍限於西人。由於西醫不夠敷用,殖民統治者便以尊重華人習俗為理由,聽任中醫用家傳自配膏丹丸散或生草藥治病,但不稱中醫為醫生,地位大有別於以醫治洋人為主的西醫。

  一八七二年,華人社會樂善好施的名流賢達受西人慈善觀念的啟發,捐款集資建立了免費提供義診的東華醫院,物件是生病無錢投醫的貧苦華人,一星期三天免費施診贈草藥。醫院內設有煎藥的大廚房,幾十個風爐和茶煲,提供給無處煎藥的貧苦病人使用,讓他們可服下院方代煎的藥再離去。

  幾千年來中國人代代相傳延用的草藥中醫,在殖民地遇到了有史以來首次挑戰。

  五人組成的調查委員會,其中有一位華人當點綴,這是統治者一貫的伎倆。一個淒風苦雨的四月早晨,潔淨局的副幫辦亞當·史密斯領著華人通譯屈亞炳,陪同調查委員來到東華醫院。其中華人委員以熟悉中藥為藉口缺席。一早醫院的主席、值理長袍馬褂立於大門口恭立,個個抱著隨時退位讓賢西醫的決心,無意留戀。他們心中清楚難以違抗統治者旨意,委員們巡視調查不過是虛應文章,但還是鞠躬哈腰謙卑相迎。

  首先巡視貯存草藥植物的庫房。委員們看到有些枯黃、大多數仍然新鮮的草藥堆積成小山,他們想到山頂家中花園,園丁拔草推過草地堆積的青草堆,只是味道沒這麼腥香。根據《本草綱目》,明朝人編的中國醫書,華人通譯詞不達意的解說,這堆草裡藏了幾百上千種能治病的藥。委員們微笑著,屈亞炳也以微笑附和。他們的視線被烘炒製藥的過程吸引了過去。幾個光膀子的工人站在一隻奇大無比的黑色鐵鍋前,炒菜一樣翻炒鍋中的植物。

  華人治病吃的藥是炒煮出來的。草藥頭加熱,腥香刺鼻難聞,委員們藉故做筆記,走出製藥庫。隔壁的配藥房也使他們大開眼界。紅燭線香供桌上方,掛著神農氏的神像。中國的藥王。華人通譯說明神農氏是中國醫藥的祖師,盤古開天闢地,神農氏教民耕種采五穀,傳說他用威力無邊的赭鞭鞭打百草,打出藥物的性能。委員們仍舊微笑著,笑容的不信與輕蔑加深了這是傳說神話。屈亞炳也微笑著。長袍馬褂的中醫主席、值理體會出那笑容的含意,赤紅著臉,恨不得引經據典,掏出神農嘗百藥,一日達七十種的記載,可惜雞同鴨講無從溝通,只好悻悻擰頭。

  委員們把興趣集中在那個倚牆而立,龐大無比的藥櫃。他們注意每一個抽屜上的中文字,上面標明不同的藥名。屈亞炳請主席例舉幾味中藥與性能:麻黃止咳上氣、常山抗瘧疾、苦棟驅蛔蟲、石膏清熱、婦女調經用當歸、止痛的是烏頭、柴胡可解熱──藥櫃上頭那一排青花瓷罐、銅、錫藥罐做什麼用?用來存放比較珍貴的藥材。配藥的員工站在黑漆櫃檯前,手拎一把小秤,照中醫開的藥方──一手手龍飛鳳舞的毛筆字配藥。

  中國人吃的藥是拿秤子秤的。

  然後是三面開窗的煲藥房,煲藥的爐灶幾乎和屋子一樣大。灶面每一個小圓孔,擺著小茶煲,圓孔多得像蜂房,女工在熱如烤爐的溫度裡,汗流浹背為病人煲藥。委員們探頭進去,看到女工用箝子箝起煲好的藥汁,墨汁的顏色,冒著煙,一股熏人欲嘔的怪味。幾千年來可憐的中國人生病,就必須喝這些草煮的黑色的湯。委員們嘆息了,他們心目中的醫院是西營盤的國家醫院,一進去,觸目盡是白,雪白的床單,耀眼的白牆,晶亮透明的玻璃壺、溫度計、閃閃發光的手術刀,還有空氣充滿消毒藥水的味道。

  上星期天,史密斯還去探望湯瑪士牧師的女兒艾米麗。耶穌受難的那個晚上,艾米麗心絞痛猝發被送到醫院,三天后聖約翰教堂慶祝耶穌復活的早餐卻完全沒有喜樂的氣氛,孩子們穿著過節的服飾,在院子花叢中靜靜地尋覓復活蛋,一有發現,也捂住嘴不敢歡呼出聲。大人們坐在教堂內比往日更虔誠地祈禱主耶穌賜福神的女兒,讓艾米麗早日康復。

  早餐慶祝會結束後,平常聚集閒話角談論殖民地西人圈子是非的婦女,由小官員的妻子露薏絲帶領,成群來到主教府安慰病人的母親潘朵拉,所有人前嫌盡棄,濕著眼睛輕問醫院探病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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