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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重回青樓(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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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得雲冷汗直流,呻吟的轉過頭,牆上那面橢圓型的鏡子仍懸掛在那兒,有那麼一次她曾經對住那面鏡子照了又照。那只店裡新到鍍金的耳墜子,黃燦燦映得她眉眼生輝,可惜她戴不來西洋式的夾扣,夾得她耳垂發痛,只好心疼的摘下來還給粉菊花。她難忘鏡子裡自己煥發的容光。 極其自然地,她把臉往那面鏡子湊上去,被打破了的鏡子照出支離破碎的她的影子,黃得雲見鬼一樣大叫一聲連連後退。那張眼皮浮腫、顴骨突出、雙頰凹陷又青又藍的臉,泛著一層黑油的枯萎的臉不是她的,那是倚紅閣老鴇倚紅的臉,她有一口黑色、令人噁心的牙齒,桃紅褻衣上的頸子瘦得皮包骨,骷髏一樣。啊,那雙壽鞋,她記起來了,第一次站在倚紅煙霧騰騰的鴉片煙榻前,擱在榻前酸枝大方凳上的那雙黑緞繡鞋,鞋底嶄新,穿鞋的人似乎從沒下到地上走過路,鞋面繡的是一對紫鳳凰。幻像中一再出現的出葬行列,披著斑斕壽衣的骷髏,那是倚紅的葬禮,抑或是她自己的? 劇烈的顫抖使黃得雲再也支援不住,背脊沿著牆滑下來,蹲到地上,雙手蒙住頭臉,不能面對她自己。鏡中的顯影令她羞恥與絕望。在這一刻,她恨不得狠下心,舌頭一咬,死了算數。她已經山窮水盡,再也無路可走了,連天生的如花倩影也給鴉片煙毀了,她原先想靠色相重操舊業的計畫,也和那面殘鏡一樣破碎了。 上、下牙齒震顫,咯咯作聲,黃得雲運用十個手指扳開牙齒,把舌頭含在當中,找尋力量預備咬掉它,了此殘生。黃得雲閉上眼睛,周遭的景物、她的殘姿敗影全部隱逝了,掙扎過後的平靜從她心底冉冉升上來。黃得雲不再畏懼死亡,她雙手合十,朝著家鄉的方向拜了下去。 一陣雜遝的腳步聲,排山倒海從上面轟響而來,震撼街心,打斷黃得雲輕生的念頭。她挺起身張開眼,立刻被眼前的景象嚇得跳了起來,她拚命揉著眼睛,以為又是鴉片作怪所產生的幻像。 黃得雲目擊了一八九五年兩萬華人為反抗政府的新住宅條例,攜家帶眷離開香江回到廣東鄉下的大遷徙場面。 這個歷史性的大遷徙此時正在她眼睛底下進行著,一波又一波的人潮背負肩挑,趕著成群雞鴨豬只從太平山街下來。男人們慍怒形之於色,一臉激憤不平邁開腳步發誓有生之年再也不願重踏英國鬼統治的香江一步,手抱背負孩子的婦人伸出手臂拭淚,頻頻回頭,捨不得被迫拋棄的異鄉的家。 他們要回老家,攜家帶屬,趕著牲畜下坡到海邊搭船回到他們來自的故鄉。黃得雲也有她的故鄉──她剛才拜別的東莞。她是在桂花飄香的深秋被綁架離開的,幾乎整整四年了,但不知受驚嚇的弟弟回魂了沒?她就是到天后廟為弟弟求靈符被人口販子綁架來賣給青樓的。她走了以後,家中田裡水車沒人踩,父親患著肺癆不能下田,她擔心田園無人經營任自荒蕪。她四年的香江生涯,東莞同村女孩幾輩子加起來也比不上她一人的經歷。然而到頭來,又是一無所有,做夢一樣一場空。應該是她回家的時候了。 黃得雲隨著回轉老家的人潮,一級級走下石板街,走完最後一階。她回頭往上看,香江四年確是一場夢。四年前她邁著前幾天還踩水車灌田、正在抽長的腿一級級蹬上石板街,展開她的風月營生,四年來她已走完了全部過程;銷金帳裡逞盡風流的滋味,她嘗過,她刻骨銘心的愛過,也被短暫的愛過,被異國情人拋棄後,她回轉煙花地,有心重續青樓夢,奈何瘟疫肆虐前,擺花街沸地笙歌海、排山酒肉林的風光不再,殘鏡的顯影鏡花水月總已成空。黃得雲拍拍裙襬的灰塵,都過去了。她永遠告別石板街,只要她活著的一天,她再也不會走回頭路了。 她可以回家,回到東莞她的故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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