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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有關姜俠魂的傳說(2)


  二

  優天影粵劇團演完壓軸的「紅鬃烈馬」,結束大王廟祈福消災的神功戲,當晚拆下戲臺,打算連夜搭船沿珠江而上回廣州。管戲服的阿嫂折迭從扮演王寶釧、薛平貴的大老倌身上脫下體溫猶存的霞披蟒袍,負責道具的撤下蓋在帆布上的宮殿樓閣佈景,並著刀槍、帽冠一起裝箱,伙夫收拾鋁鍋瓦盤,響聲驚醒了隨戲班流浪的小孩,哇哇啼哭。

  後臺一片忙亂,個個面目倉皇,奔來跑去。光如白晝的煤氣燈照著空了的戲臺,台下沒有觀眾,八個赤膊大漢猴子一樣攀緣戲臺的四根大柱,直到頂端,摘起一片片茅草席丟到地下,頃刻間遮陽避雨的棚頂消失了,星空寒夜徒見突兀的四根木柱。

  大漢滑溜下地,也不喘口氣,抱住木柱,膝蓋半蹲邁開馬步,一聲暴喝,打樁入土三尺的柱子鬆動了,轟隆一聲悶響,栽倒在地。十天前費了力氣搭起的戲臺不消片刻夷為平地,大漢們跨過悻悻躺在泥地的大柱,搓搓腫痛的手忙別的事去了。

  優天影粵劇團的武生薑俠魂從這一團忙亂中抽身,披著臺上趙公明伏虎所穿的四色襖,下身黑褲管露出一截柳綠的裡子,獨自一個人蕩到灣仔碼頭,對著黑黝黝的海抽旱煙想他的心事。夜深了,碼頭杳然無人,傍晚下船的水手們,此刻躺在春園街簡陋的客棧,刺青的手臂抱擁黃皮膚的咸水妹,在精疲力盡中睡去。

  隨著戲班穿城走鄉,姜俠魂也有過難以數計類似的經驗:散戲後跟到後臺來的女戲迷,眉眼傳情打暗號,一等對方有了回應,派遣貼身傭婦上來暗通幽會地點,多半是城鄉最隱僻的客棧,姜俠魂先到房間抱手等待。女人一進門,扯下掩人耳目的連帽斗篷,露出臉來。她們不少是當地富戶的媵妾,挑中飄泊戲班孔武有力的武生,滿足久曠的性欲。戲班兄弟謔稱姜俠魂是「掏古井」的能手。他盤腿淡然的坐在床上,女人一見他練過功的臂膀凹凸鼓起的腱子肉,眼睛亮了起來,上前扳開男人的手臂,把自己納進去,乞求他的憐愛。姜俠魂捕捉獵物似的擄過懷中的女體殘酷的夾緊,卻令懷中的女人虛脫一樣快樂的呻吟起來。

  他發洩男人的本能。他無力回擊英國強盜加諸他家族的欺侮淩辱,唯一令姜俠魂的生命不感到疲弱的,只有他的原始的情欲。他渴求每次與女體融合之後,會把他帶到一種忘我之境,他希望永遠停留在那個世界。經過一次接觸,女人總是勾住他脖頸,央求他把她帶走,走得遠遠的,姜俠魂嘴裡答應著,但是沒有一個女人抓得住他。

  灣仔在淫逸中沉睡。在這殖民地的夜晚,不同膚色的男女會放蕩到什麼地步,不是農民出身、第一次到來的姜俠魂所能想像的。他蹲在岸邊吸啜他的旱煙,兩頰凹陷,油彩尚未完全拭盡的眼睛凝視前方,神情與黑色的海水一樣深不可測。

  他像岩石一樣蹲在那裡,對自己即將變化的命運似是毫無所覺。霧從海面吹來,罩住延伸的碼頭,這碼頭曾在一次強烈颱風襲卷下,刮走原先的葵棚竹料架設,後來於一八六三年洋商斥資改建,以木材架設,碼頭長二百五十尺深入海底,低潮時水位也有二十六尺,是香港第一座可供汽船停泊的碼頭。傍晚上岸的水手搭乘的「莫爾頓」號,停泊在水深的海港中,這艘先進的汽船,重二千五百噸,鐵板製造,啟航時仍張風帆,蒸汽與風力並用。蘇伊士運河通航後,從歐洲乘風破浪而來,原本四五個月的漫長旅程,縮短至五十天。船上滿載英呢洋貨、西藥,待天明北上傾銷華南,賺中國人的錢。

  星火點點的維多利亞港,桅檣林立,東印度公司的多桅式大帆船,風帆卷起,纜索縱橫,剛從福州裝載茶葉瓷器,明天將朝「莫爾頓」號來自的方向,經過好望角駛向倫敦。在汽船與多桅式大帆船之間,散落渡輪、小型漁船、舢舨,船舶旗幟飄飄,雜在各式彩旗中,有一種看似貨船的帆船,底艙藏有大炮,那些海盜船用貿易做幌子,公然停在海面。

  遠處海灣停泊幾艘兵艦一樣的火輪,它們以黑夜做掩護,進行驚心動魄的走私活動,駛入未經探測的偏僻港灣和中國的鴉片走私販子打交道,必要時更膽敢用火力擊退跟蹤的滿清官員。正是這種火輪,這使南澳村的陰陽算命先生嚇得昏死過去的吐火怪物,被稱為「浮動的城堡」,連滿清的水師或海關的巡船也不敢欺近。

  姜俠魂在地上蹲久了,腿有點麻木。他站起身,靠近碼頭一艘船首髹漆的帆船,風帆在海風中飄揚,黑夜中看不清的彩綾拍打出蓬蓬的聲音,撩起他的鄉愁。月光下南澳已是家破人亡,他的父兄出門打柴,像野獸一樣的被捕抓,當做商品賣給美國的人口販子,運出洋當苦力勞工,代價還低於非洲的黑人奴隸。他的父兄嘴巴被塞住,頭被蒙住,丟入苦力船的底艙,飄流太平洋生死未蔔。上一次同樣這艘船載了四百五十名苦力,被船長密封了廿四個小時,結果三百名活活被悶死。抵達目的地後,販賣苦力的公司,十元買來一個苦力,平均以四百元出售,還是獲得暴利。

  要是船長對姜俠魂血性的兄長看不順眼,被一槍打死是最痛快的死法,極有可能是被腳指頭倒吊起來毒打,或開膛破肚慢慢折騰至死,或者父子背貼背綁著拋擲入海。

  姜俠魂對著海水發愣,想念不知去向的父兄。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岸邊多了一個人影,一身比黑夜還要黑的勁裝,褲管紮了起來,頭上戴了頂客家人遮陽光的笠帽,垂下黑布罩簾,蒙面一樣罩住半個臉面。

  那人影子似的移動過來,陪姜俠魂凝望了好一會海水,最後摸出一管旱煙。

  「借個火,兄弟。」

  煙點著了,悶悶抽著,不再出聲。這一晚姜俠魂沒回到大王廟與收拾妥當的戲班會合。班主利用大王廟理事向殖民政府特別申請的通行證,在宵禁期內准以夜行。當一行人掌燈來到灣仔碼頭,姜俠魂和那個夜晚也戴笠帽的黑影一起從岸邊消失了。坐在帆船等待的戲班伶人耐不住水上的寒冷和疲倦,鼓噪船家開船,班主被迫無奈,只好放棄姜俠魂。優天影粵劇團採取十天前的水道,沿珠江逆流而上回廣州去了。

  三

  有關姜俠魂的下落,多年以後,民間流傳幾種不同的說法:一說是最後他脫下披在身上的戲服,把旱煙管塞在褲腰上,看准拋錨岸邊一艘外洋貨輪「威弗萊」號,拿出武生工架攀住繩索偷渡上船。他發誓今生今世天涯海角一定要找回被綁架的父兄團聚,持這種說法的是他從此踏上連自己也不知去向的旅途,在海上永遠消失了。

  第二種說法也是與海有關,據說姜俠魂激于民族義憤,加入海盜集團,以打劫英國商船為對象。香港海盜的淵源甚深,明朝末年,盜魁劉香盤據此島為基地,據一位元史學家考證,香港的名稱便是取海盜首領的名字而命名。

  姜俠魂和其他海盜一等吹季候風季節,洋船張起風帆運貨東來,便從藏匿的洞穴出現搶劫。為了躲過英國船隊的偵察,海盜採用裡攻外應的方法行劫。有的扮作乘客登上輪船,在約定地點,海盜船從外進攻,扮乘客的舉槍威脅船長就範。傳說姜俠魂在一次行動時溺死海中。另一種與這有關而完全相反的說法是,他這一股海盜的船隊在一次颱風時,被英國艦隊消滅,姜俠魂跟隨首領投降,給遣回南粵耕種,重又當他的農夫終老。

  姑且不論姜俠魂是否出於義憤,加入海盜行列打劫英國船隻。事實是鴉片戰爭後,英國人控制了南中國海面,海盜扮作乘客,裡攻外應的做法卻使得無辜的華人商家搭客牽連受累。外國船隻以預防海盜為藉口,歧視華人搭客,英國泰晤士報的特派員科克,在一篇有關海盜猖獗的報導未段描寫對華人乘客隔離的情形:

  在「飛馬」號上,中國乘客卻被放在十二尺深的艙底,並且撤去了樓梯。一個手執長刀的水手站在艙口上面防守。另一艘美國船,則在甲板上設有一隻大鐵籠,所有的中國搭客都被請往裡面走,然後一起鎖在裡面──

  第三種說法是姜俠魂加入孫中山先生的革命陣營,以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為畢生奮鬥的職志。持這一說的是根據優天影劇團第一天在大王廟破台祭白虎,被臺上姜俠魂伏虎的武姿所感動的觀眾不止黃得雲一人。據說有一位衣飾樸素、眼神堅定,行動有多少神秘的中年人,在第一天的天光戲結束後,便直接找到後臺來和姜俠魂接觸,隔天又來,以後兩人促膝長談,狀至投機,連續談了好幾次,那人把反清的革命思想灌輸給他,向姜俠魂曉以大義,其時孫中山先生已在美國檀香山成立興中會,這人是為翌年的廣州起義招兵買馬。

  那夜,姜俠魂在灣仔碼頭抽完最後一管煙,也不理會鳴炮宵禁開始,離開碼頭,按著那個神秘中年人的指示,投奔革命去了。采這一說的理由是姜俠魂不僅是一身力氣,被曉以救國之道後,他暫時放下找尋父兄的志向,對他們的下落既毫無頭緒,不知從何下手,他最後同意那個神秘客對整個時局的分析:夷人入侵,癥結出在滿清政府腐敗無能,復興中華之道,應以推翻滿清為當務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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