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施叔青 > 她名叫蝴蝶 | 上頁 下頁 |
序曲(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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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艇仔甲板上,人口販子一把扯過黃得雲的頭髮,第一次打量她──疏疏落落的眉毛下,眸子近乎淡褐色,映著下午的海水,顏色異乎常人的淺,單眼皮拖得長長的,微微往上翹。這雙淺褐色的眸子,使他想起擺花街倚門賣笑的妓女,澳門過來討生活的,多半是雜種。 黃得雲的童婢沒當成,她走的是當時從內地被拐賣來的女孩的另一條路,只是更為悲慘──她被賣到水坑口大寨當妓女。 黃得雲和一箱箱貨物一起卸上岸來,中環石板街的石階,一條條往上鋪展,她邁著踩過水車灌田,結實而正在抽長的小腿,一步步往上爬。才幾天以前,她腳下也是青石板,她童心未泯一路跳過去,給受驚嚇的弟弟求靈符,踩上天后廟石階的最後一級,黃得雲眼前一黑──再睜開眼,她面對一張大得像房子的黑漆大床,空氣浮散灰塵一樣的濃煙,那股焦香嗆得她喉嚨發癢,斜掛的帳幔吊了一把葵扇,大床朝裡躺了個人,正在吞雲吐霧。香港就是斷送在這股白煙焦香裡,床上這個人,和幾百萬中國人,以同樣的姿態蜷縮在床上,昏昏沉沉,死了一樣,如若再有洋人的槍炮打到門下,也得先過足了癮才起身。 伸出床沿擱在酸枝大方凳的那雙腳,看出是個女人,一雙黑緞繡鞋,鞋底嶄新,躺著的人似乎從沒下來走過路。鞋面繡的一對紫鳳凰,黃得雲覺得眼熟,三舅媽生孩子死去,入棺時腳上穿的壽鞋── 床裡有了動靜。倚紅懨懨坐起,蓬著頭,滾綠邊大襟短襖的領口敞開,露出一截桃紅褻衣,浮腫的眼皮抬也沒抬,聽見響動進來侍候的僕婦把得雲拉到床前,袖子擄上去。 「皮色倒還算白,」買牲口的口氣,「看看牙齒!」 僕婦一雙男人的大手,一上一下掰開黃得雲的嘴,一口白白的碎米牙,煙床上的女人哼了哼。 僕婦出去打發人口販子。 倚紅原是跑馬地茶商的媵妾,被引誘到「半掩門」接客,滿足情欲,年紀大了,才在荷裡活道覓屋自立門戶。「倚紅閣」外表看來,似是住家的私娼,她收買貧苦人家的女兒、內地拐賣來的女童,認做契女,又派遣龜爪到港九各嬰堂認領遭遺棄的女嬰,到尼姑庵收購不守清規的尼姑偷生的私生女撫養長大,倚紅言傳身教,授以彈唱才藝、床上媚術,再待價而沽。世俗對龜鴇這種勾當稱之為「槽豬花」,髫齡女孩為「琵琶仔」。 黃得雲令東莞天后廟前擺攤的劉半仙搖頭的腮邊那顆胭脂痣,看在倚紅有經驗的眼睛,是一項天賦本錢。她披衣下煙床,親手調理,連洗臉擰手巾都有僕婦代勞,怕得雲粗了手。她恩威並施,從女孩愛美天性入手,教她細勻鉛黃,對鏡梳妝,學習配色穿戴,儀態舉止,又延有才藝的寮口嫂教習彈唱,甚至英語會話,無一漏過。 兩年工夫不到,得雲猜拳飲酒、唱曲彈琴一一學會,只是,倚紅一走開,她坐在窗前,蹙眉想心事。 那天,久未上門的肥佬吳福,捎來雲南煙膏孝敬倚紅,此人為怡和王買辦的心腹,剛從內地幾省收鴉片煙帳回來,倚紅把他讓到接待貴客的偏廳酸枝大煙榻,傳煙技精靈的容嫂進來主持煙政,製作煙荷侍候。倚紅枕著高高瓷枕,對住崖州竹管煙槍一氣吸盡,接過容嫂一杯熱茶,癮足神怡,大為暢快。 「咳,以後想抽口好煙,只有指望你肥佬囉!別的倒還罷了,你們洋行的煙膏不滲假,一等一貨色,沒話說!」 肥佬吳福躺在煙榻上,像一座肉山。 「生意差多了,現在可比不得早幾年了,同行多,競爭大,價錢愈壓愈低,沒兩個銅板的小洋行不怕死,眼紅怡和一本萬利,出門幾個月,畢打街又開了好幾家──」 「怡和賣老字型大小,怕什麼?從前老頭子還在,就抽你們商標!」 「渣甸先生也撈夠了,大班山腰的家,地上鋪金磚,王買辦親眼看到的──」 侍候得雲的僕婦進來回話,教英語的楊姑娘人沒到,誤了課,倚紅有心巴結吳福。 「喚得雲進來,現成放著老師。」又囑咐,「記住扣楊姑娘鐘點!」 僕婦瞪大眼睛,對煙榻上這座肉山不免另眼相待。半掩門規矩,琵琶仔開苞以前,連被看一眼都怕會掉身價似的。 拂過一陣細風,煙榻前俏立了一個人影,家常打扮,頭髮蓄長了,挽成個髻,劉海下的一張臉,在煙燈閃爍中,美得不近情理。肥佬吳福趕忙坐起身來。 「倚紅閣的門檻,快給我踩平了,放這麼個人才,虧你藏得密不透風!」 「肥佬,這裡的規矩你少裝咩羊,今天破了例,貪的是你咕嚕那幾句夷語,幫我對對,給楊姑娘的銀子怕是白花了!」 吳福拍拍胸口: 「今後這兒的煙土,我全包了!」 倚紅聽出弦外之音:「放心好了,你來我倚紅閣,哪回虧待過你?等下找個乖女好好侍候你。」 黃得雲垂目端坐,一派矜持。吳福自知高攀不上,也就不與娼鴇討價還價,當真考起得雲的英語,一問一答,無非是簡易的家常會話。一聽說他老家也是東莞,得雲顫動了一下,煙燈閃了閃,沉吟半晌,忍不住還是壯起膽子問起故鄉近事,吳福從大班司機學來的幾句洋徑濱英語漸漸不夠用了,他搔頭拼湊幾句,突然心有所悟,啊了一聲。得雲身子前傾,十指抓住膝上羅裙,只能用眼神哀求他多說些家鄉事,肥佬吳福偏過頭去,挖空肚腸把上個月東莞收鴉片煙帳,路上見聞支離破碎地扯了一些,得雲撫平揉皺了的羅裙,臉色開朗起來。倚紅一旁暗喜,學費畢竟沒有白交,契女夷語珍珠落玉盤似的,身價又抬高一截。 娼鴇何等人物,恐怕兩人深談下去會出枝節,揮手打發得雲離去。得雲款步提衣上樓,坐在柵欄圈圍的窗前想心事,兩眼發光。 倚紅對她另有打算,倚紅閣再是嫖客盈門,身分高過吳福的也還屈指可數,水坑口的大寨娼妓領有執照公開營業,才是官僚巨賈的銷金窟。 她向「天香樓」的老鴇推銷: 「契女姿態才貌千中挑一,開口能唱坐下會彈,一口夷語嘰哩咕嚕,洋行買辦親自教的!」 給最後這句話打動了,天香樓老鴇卻作狀起身就要送客: 「王買辦都上了你的煙榻,找我多餘!」 這才糾正,是王買辦的心腹肥佬吳福。 「誰教的還不一個樣,嘰哩咕嚕嘛!」 談了條件,議定擺房開苞各分一半,轉讓金則看了得雲姿色決定。倚紅辭出,天香樓老鴇多了一條心思。去年除夕夜,擺花街來了群洋婆子,說是澳洲一個劇團來香港演戲,戲完了,女戲子留下來沒走,在天香樓隔鄰街角一棟洋樓大張豔幟,對住威靈頓街的羅馬天主教堂的塔樓,幹起送往迎來的營生。聽專程去嘗葷的嫖客回來形容,豔窟佈置得像皇宮,奢侈豪華到了極點,洋妓肌膚個個賽雪,輕輕一碰,就會溶化了似的,兩粒羊脂球似的奶子,露出大半個任人白看,床上的墊子厚厚的,一睡下去,整個人往下陷,哪還想得到起身。 自從洋娼鴇蘭豆夫人在英文早報登了一則俏皮的甜心廣告之後,生意簡直忙不過來,離鄉背井到香港來的英國士兵,讀到「女人打扮得像一朵花,躺在花床上等著男子攀摘」,便再也坐不住了。 倚紅的契女一口夷語嘰哩咕嚕,天香樓的娼鴇摸著下巴打主意。 按照華人的審美標準,得雲也被打扮得像一朵花,穿上紅雲緞襟衫,腰系翡翠灑花洋縐裙,滿頭珠翠,步出兩年來一步沒離開過的「家」,依依拉住侍候她的僕婦,幾次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默默上轎。垂下簾子,過了這一帶住宅式的半掩門娼館,轎子轉入威靈頓街,一把撕得極碎極碎的紙片從轎內灑了出來,在青色的月光下打轉,雪花似的一路飄過去,漸漸混入路旁燒紙衣的火盆裡。這天是盂蘭節,花街一帶妓女一年中的大節日,誠心無比的祭餓鬼打清醮,希望今生罪孽已滿,轉世不致重複這份營生。沿路冥紙堆成小山,家家盆中火舌竄飛,照亮了老妓們風塵的臉,旁立剛解人事的契女,聽老妓口中念念有詞,一紮紮冥紙恨恨往火盆中投,討好鬼神之餘,心中忿然。幾條花街、妓寨火光煙灰熊熊,仍在承受煉獄似今世不得翻身的熬苦。 天香樓內又是另一番景象,樓房軒敞分上下四層,賭局吆喝聲四起,麻雀賭得正酣,飲廳花箋傳喚,賣唱的歌妓手抱琵琶,婉轉低唱,一曲曲濃詞豔句,訴不盡風流債,撩撥飲客情懷。 黃得雲下轎時,天香樓的東廂豪客晚上的飲宴正待開筵,飛箋所召的妓女,連翩而來,巧坐嫖客背後之椅,今晚主人所召諸妓,自以女主人自居,侍立行觴,上魚翅時,親自動筷子挾翅勸客。一時之間,紅袖淺斟,飲客銜杯。 漂染大王在西廂宴會廳大擺筵席打通廳,今晚是他和琵琶仔瓊花「定情」之夜,廳內張燈結綵,燈火輝煌,各色鮮花綴成上、下對聯: 花徑不曾緣客掃 蓬門今始為君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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