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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5)


  隨手接了鈴,立刻有兩個孔武有力的男護士一邊一個,架住她往外拖,吳雪連踢帶罵,咬牙切齒:

  「好,萬一我丈夫有個三長兩短,我擠了命,也會回來找你算帳的!」

  「嘖嘖,沒聽過做妻子的咒丈夫,我看你是巴不得他早死,你好東山再起,圓你的明星夢。」

  吳雪怒目圓睜,恨不得咬下他一塊肉。

  兩天之後,於大彬撒手西歸,死因是腦膜炎。幾個醫師齊聲表示遺憾,由於病歷不齊全,無法及時採取任何行動,以致被耽誤了。一條人命,就被這樣輕鬆地一語帶過。

  S醫院坐視病情惡化,延誤醫治,不盡救人濟世的醫德,婦人吳雪在她的狀子裡,狠狠地加了一筆。

  「病歷不齊全,這不過是藉口,」捧著死亡證明,吳雪酸淚連連,她哭喊道:「病人送到你們手上,應該從頭診斷,等什麼病歷報告?明明是見死不救!」

  被自己的哭喊聲嚇了一跳,吳雪趕忙拭去淚痕,屈安仁居心叵測,對她手上捧住的這疊足以置他於死地的證據,一定急於毀屍滅跡,終日虎視眈眈。趁她發現得早,理應儘快疏散,藏到安全的地帶,而她的家,已經不安全了。

  突然一聲尖銳的門鈴,嚇得吳雪驚跳起來,她捧著幾乎沖出嘴邊的心,向鐵門奔去,正待開門,又疑心另有陰謀,直聽到門外等得不耐煩的兒子,喊媽媽的稚弱聲音,她才放下心來。

  「彬彬,你一個人在家看電視,媽媽必須出去一下,順便從黃阿姨那兒抱妹妹回來,」吳雪抓起皮包,她發覺剛剛進得門來,鞋子都沒脫去:「如果有人按鈴,不要開門,媽媽很快回來。」

  婦人吳雪三步並作兩步,跑下樓,小菜市拐角有一間當鋪,櫃檯比她的人還要高,吳雪進去,毫不猶疑地脫下無名指上的黃金戒指,這是丈夫給她的訂情物,十年來從沒離開過她的手指,一時之間,拔脫出來,竟然艱澀得很。無名指上一圈明顯的戒指痕,吳雪摸著,眼圈紅了,她強忍住淚,這不是哭的時候。她心中已經打算好了,拿到當戒指的錢,明天一早到銀行開個保險箱,然後打電報回臺北板橋,把最早寄給她老父親的那一份證件,用掛號寄來,存入保險箱。屈安仁老混蛋後知後覺,一定料不到我娘家還存了一份完整的證據。

  離開當鋪,吳雪的心稍微定了一些,順手在街市上買了晚上的小菜,去抱小女兒回家。

  五

  吳雪捏著法院的傳單,依照注明的時間,來到了法院,進入指定的地方,庭上空無一人,她以為來早了,在近門處一張椅子坐下。吳雪今天穿了一身黑,她憔悴依然,神色之間卻起了明顯的變化,先前因憂戚、冤情難解而凝聚不動的眼神,此刻卻失去了焦點,渙散開來,她不時疑慮地東張西望,眼角洩露出一種隨時防備的、不信任的神色,整個人透著一股惶惶然的焦躁。

  距離開庭的時間已過去十來分鐘,庭上遝然無人,新房東和他的律師還是沒出現,婦人吳雪百無聊賴,一遍又一遍地流覽法庭的陳設,和她平日想像中的擺設一一印證。高不可攀的法官席右下首,一個像箱子一樣的座位,就是證人席。有朝一日——而且她希望這一天快點來到,立法處決定把丈夫的冤案帶到法庭上來審問,吳雪就將坐在那證人席,向法官、陪審團、辯方律師滔滔地將丈夫的冤死從頭說起。年多來,她的日子就是靠坐在椅子上,想像自己出庭作證的過程來打發的,不止一次,吳雪從夢中的陳述醒轉過來,枕頭哭濕了一大片。

  今天這場空城計,也許是新房東和他的律師想出來的詭計,吳雪心中起了狐疑。他們故意捏造了張假傳單,把她給騙了來,根本沒有開庭這回事。自從上回她以為識破了那一夥人狼狽為奸的陰謀,吳雪近日來的思路一下子活躍了起來。對,利用假傳單,今早把她調到法庭上來,企圖以法院大堂的威嚴來嚇唬她,逼她就範,乖乖交出樓來。這般傢伙認定她一個弱女子,禁不起這一嚇的。

  吳雪歪斜地笑了一下,你們門縫裡看人,把我給看扁了,殊不知上法庭來作證,是我這一年多來夢寐以求的,證人席就空在那兒,受了某種觸動,婦人吳雪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下一刻,她發現自己坐在證人席上。

  丈夫入土已有五百多日子了,稍微具有法律常識的人個個都覺得詫異,何以拖了這許久,至今仍未上法庭。頭一年,吳雪沉不注氣,三天兩頭跑到法律援助處去催。每回得到的答案都是請她回去靜候消息。

  另有一回例外,倫敦派來的法律顧問,一位修飾雅潔、咬著煙斗的英國老紳士,找她做過一次長談。透過翻譯,老紳士把丈夫發病的來龍去脈瞭解得十分詳盡,邊聽邊做筆記,吳雪心想為丈夫翻案的時機來了,滿懷感激之情地和那英國人握別。回去之後,她成天守在家裡,等候法院傳她上法庭作證。

  足不出戶,在家裡守了個把月,生怕錯過了電話,消息卻石沉大海,再跑去質問,聲東擊西打聽了半天,才聽說那位法律顧問被調回倫敦去了,她的案子理所當然地被擱到一旁去,要再重見天日,不知得等到何年何月。

  婦人吳雪的心往下沉,特別是她幾經盤問,幾乎得罪了法律援助處所有的職員之後,才被她查出這個機構的作業程式,有一種奇怪透頂的規矩:隔年的案子,不管了結沒有,一概不保存記錄。老百姓有冤,必須每年從頭申請,整個重新來過一次。

  明眼人早就認定殖民政府屬下的機構,名義上是為小市民伸張正義,其實形同虛設,有冤情去投訴的,徒有平白受折騰的份兒,真正從中受益獲得幫助的例子少之又少。

  在別無選擇的情況下,吳雪藥石亂投,今年照樣呈上投訴書,板橋的老父親一再來信,勸女兒放棄這場無頭官司,趁早離開香港這是非之地,搬回臺灣定居,娘家再苦,也容得下他們母子三人。

  在她最軟弱無依的時刻,吳雪曾經認真的考慮老父親的提議,乾脆一走了之,也免得一對小兒女,跟著媽媽,擔驚受怕的,沒有一天好日子過。再說,她一個女人,在異地撐這麼一個家,小兒女要吃要喝,還有學費、看醫生的醫藥費,任是婦人吳雪牙再咬緊,也漸漸覺得難以應付。

  正在猶疑,屈安仁使出這種串通新房東,企圖趕盡殺絕的狠招,吳雪很難吞下這口氣。早先她為丈夫的冤死奔走,為的是向世人討取公道,好讓死者瞑目,沒料屈安仁連活著的人都不肯放過,騷擾她令她受驚,吳雪現在是為了自己爭一日氣而堅持,她打消搬回臺灣板橋的念頭,決心坐鎮油麻地家中,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吳雪從證人席走下來,離開法院,她抱著老父親從板橋寄來的、沒被動過手腳的原始證件,一鼓作氣地沖進市政局議員葉錫恩的寫字樓,對這位白髮蒼蒼的英國女菩薩重複她的滄桑苦難。葉錫恩派了她手下一個朱小姐瞭解這件冤案。

  自此,吳雪對朱小姐推心置腹,任她在自己家中隨便出入。有一天下午,她從外頭回來,原本答應幫她看家的朱小姐不知去向,兒子彬彬卻又不知從哪裡揪出一大綹白色的電線,從頭到腳把自己的小身子纏得死緊,正在做僵屍嚇唬他妹妹。婦人吳雪這一驚,非同小可,連打帶罵,就是問不出這綹電線的來源。

  那一夜,她睜著眼,千思萬想,不止一次,懷疑到朱小姐身上,立刻又被她否決了。天濛濛亮時,床旁兒子大口大口地喘氣驚醒了她,一摸額頭,壞了,兒子發高燒。趕緊背著他,三腳並做兩步,下樓找到小菜市後巷的「明發小兒科」診所。大清早,被拍門叫醒的醫生,睡衣縐成一團,也不去換下,伸過一夜沒洗的手,摸了摸兒子發燙捲曲的小身體,逕自扭開燈,到後頭藥房磨蹭了半天,才拿出幾顆歪歪扭扭、紅白相並的膠囊藥丸。

  回到家,兒子剛睡下,朱小姐電話來了,道歉昨天下午不辭而別,家中突然有點事,把她找回去了。婦人吳雪隱去電線一事,只告訴她兒子發高燒,剛看了醫生回來。朱小姐很注意地聽了,說了聲:

  「該不會是嚇著、魘住了吧?」

  吳雪的心沒來由地一跳。朱小姐對那個穿睡衣看病人的醫生興趣很濃,連診所的地址都不放過。

  下一回,朱小姐再來玩時,兒子的燒還沒退盡,朱小姐自告奮勇,帶彬彬去取藥。正巧那天吳雪的幾個徒弟在家裡聽白雪仙的唱腔錄音,吳雪一時走不開,就由朱小姐帶了去。

  此後幾天,兒子吞了朱小姐拿回來的藥丸,燒是退了,也不再抱怨頭疼,兒子的小臉卻是灰白白的,精神萎靡不振。這一天傍晚,她捏著最後兩顆藥丸,正要喂兒子吞下,突然發現紅白二截的膠囊,交接處的英文字母對不起來,好像被人打開來過,再翕上時,沒能對準。

  吳雪一驚,手一緊,差點把膠囊捏扁了。朱小姐難道也會是他們一夥的?屈安仁那兒派來臥底的?在新房東的嚇阻發生不了作用之後,算准她走投無路,最後一定會到葉錫恩那兒陳情,早就部署朱小姐等在那兒引她吳雪中計,任由朱小姐自由地在她家出入。天!這無異是引狼入室,丈夫被整死了還不夠,這下念頭轉到無辜的小孩身上。那一綹電線一定是朱小姐帶來的,一計不成,又去聯合小兒科醫生,把膠囊裡的藥換過,誰知道擺進去的是什麼毒藥。

  當下吳雪把兩粒剩下的藥,用雙掛號快遞寄給板橋父親,抖著手附了一信,求他把藥丸拿到榮總化驗,一有結果,立即告訴她。一邊吳雪又翻出自存的醫藥入門全書,將病症逐一和兒子的病情對證。當她看到治癲癇症的藥,會吸收皮下的血液,使患者膚色轉為灰白,婦人吳雪盯著床上燈光下灰白的小臉,她把書一拋,抱住兒子,歇斯底里嚎啕大哭了起來。

  完了,半個月以來,兒子吞下十來顆藥丸,這下躲在他瘦小的身體內,正一滴滴吸著他的血,要不是發現得早,兒子身上的血非被吸幹不可。居然有人會幹出這種傷天害理的勾當,吳雪睜著眼睛想了一夜,醫書上說癲癇症是會遺傳的,屈安仁在為丈夫的腦部插入管子,手術完成之後,丈夫發狂一樣亂蹦亂跳,屈安仁不經診斷,開了癲癇症的藥。為了將來在法庭上可以自圓其說,偷偷地把兒子的藥調包,硬說是遺傳了父親的癲癇。

  千不該萬不該,上回不該讓朱小姐帶兒子去取藥,一定就是這一次她和小兒科醫生說好了,暗中下了手腳。婦人吳雪淚痕未幹,搖醒睡得昏昏沉沉的兒子,逼他回憶那天朱阿姨帶他到小兒科診所的經過,有沒有看到兩個大人隱隱私語、鬼鬼祟祟的樣子。兒子答稱記不得了。做媽媽的害怕兒子連腦筋都給毒壞了、糊塗了,強迫兒子坐起身來,從他的姓名、學校、妹妹名字問起,兒子一一答對。婦人吳雪意猶未盡,從書包取出國語課本,逼兒子念幾段來聽,兒子雖在病中,抓起書本,卻也琅琅上口,吳雪這才放下兒子,總算腦子還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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