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愫細怨(3)


  「洪先生——」

  「我喜歡照顧你,很好嘛……」

  「就像自己家裡的人一樣。」

  洪俊興轉過來,面對著愫細,嗒然若失:「哦,是嗎?」他想了一下,才又說:「也許吧!換上另一個地方,美國或者大陸,像我們這樣的人永遠碰不在一塊兒的。香港就是這點奇妙,不同的人、不同的東西全擠在這一小塊地上,湊在一起。不管怎樣,大家還不是和平共處,日子照樣過,這點你也不能否認吧?」

  「可是,我與你,很不一樣,洪先生,你今晚到這兒來,應該也看出來了——」

  「哦,是嗎?」他倒是有點意外。「在我來說,能夠認識你,應該是一種緣分——」

  洪俊興顯然不願深談下去,他及時阻止正待接口的愫細。

  「肚子該餓了,咱們晚上換換口味,吃西餐去,好嗎?我在報上看到廣告,一家新開的歐洲餐廳,在灣仔,叫——呃——」

  「LA RENAISSANCE。」

  愫細對這家號稱全香港最貴的西餐廳有所聽聞,她揚了揚眉:「哦,晚上準備去豪華一番?」

  「嘿嘿,去試試看、試試看。」

  她想到雪櫃裡的冷牛舌,本來預備拿它今晚待客,多喝幾杯白酒之後,愫細將會和他來一次開誠佈公的傾談,使洪俊興知難而退。她在LA RENAISSANCE和冷牛舌之間難以取捨,最後她的好奇、歎世界的天性戰贏了。

  「去看看也好。」兩個人面對面坐著談,諒洪俊興要躲也躲不了。

  懦細對自己說,她進了房間,脫下令洪俊興不安了一個晚上的臘染袍子,換回文明的服飾。下樓時,她那打細褶的裙子,為晚風連連撩起,像月夜裡一瓣瓣綻開的湖色蓮花。洪俊興得意洋洋地為她開車門,服侍她坐定。愫細感覺到在他關上車門的那一刻,眼睛曾在她挖得很低的領口逗留了幾秒鐘,她狠狠白了他一眼,洪俊興開心地嘿嘿笑了兩聲,兩隻手握著方向盤,充滿了自信,愫細只能由他掌握她的方向,朝前駛去。

  灣仔新開的這家餐廳,如果稍不注意,根本不會留心它的招牌,一走出那棺材式、窄長的電梯,眼界卻一下大開,光是外層酒吧間,容納七八十個人的雞尾酒會毫無問題。愫細很淑女地啜飲高腳杯中的白酒——她還是喝她的加州葡萄酒——一邊流覽所謂全香港最高級的餐廳。

  愫細在外國讀書,見過的世面不少,特別和狄克結婚後,偶爾被邀請到世家望族家中做客,愫細不喜歡古老房子特有的窒間空氣,不過,比較起來,香港的LARENAISSANCE卻是做了四不像的抄襲,她忍不住敲敲牆上的木頭,發覺根本不是真正的抽木,而是把夾板油上抽水的顏色,壁上掛的仿古風景、人物油畫,仿的是維多利亞時代的,可能出自此地某「畫家」的手筆,一個多月前才出爐的「傑作」。

  愫細腳下踩著寶藍的天津地氈,坐的是褐黃色的高背椅,吊著水晶燈,滿桌鍍銀的餐具,處處顯出暴發戶的倫俗品味,香港式的豪華,就是這樣吧?!愫細注視著洪俊興拿刀叉的姿式,他正襟危坐,聚精會神在與盤中那塊全熟的牛扒搏鬥,愫細看著,居然忘記了她的演說。

  就這樣結束了這豪華晚餐,帳單用鍍銀的盤子送來,洪俊興掏出一張大牛,對侍者連聲說:

  「很好、很好。」

  找數時也沒少給小費,愫細真服了他。

  再走出棺材式的電梯,外面卻是狂風暴雨的世界,雨像牛繩一般粗,一絲絲夾著千鈞之力橫掃過來,洪俊興拉她躲在印度看門人的傘下,奔進車子,已經濕了一半。車子在豪雨中找路,像海難中的小船,在視線難辨的海中搖擺,好不容易才拐過了街。

  「天氣真怪,四月天哪來的大雨?」

  洪俊興才住口,突然一條白光一下照亮了天地,瞬息間又暗了下去,接著雷聲緊響,仿佛要撕裂大地一般。愫細最怕雷電,她記得很小的時候,有一回雷雨從中午開始,到晚上還沒停,一家人擠在停電的客廳,點上蠟燭等被大水困住回不來的父親,懦細卻膽小地躲在妹妹的搖籃裡,拿小枕頭堵住耳朵,試著擋住外邊那天崩地裂的閃電雷聲。

  那時候愫細和家人一起,頭上有屋頂擋著,任憑雷電肆虐,她是被保護著。

  此刻她孑然一身,和一個又熟識又陌生的男人同在一個車子裡,在茫茫雨中找尋回家的路,他們回得到家嗎?也許在半路上就被雷劈死了,愫細打了一個寒噤。就在這當兒,突然一粒粒嬰兒拳頭大的冰塊,由空而降,擊落車窗,乒乒乓乓舞跳。

  「是冰雹。」洪俊興聲音透著訝異,兩手依然篤定地握住方向盤。是在下雹,愫細平生是從未見過的。在這天地變色的時刻,旁邊這男人是她唯一的依靠,他和她坐得這樣近,近在咫尺,她可以觸摸得到的,愫細在茫茫天涯找到了知己。

  冰雹又一陣陣灑落下來,夾著閃電,像一支支白色的利刀,硬要劈開車窗闖進來,愫細抱著頭,向旁邊的人撲倒過去,整個人往下一溜,躲進洪俊興的臂腰裡,緊緊抱住他,和他相依為命。

  兩人帶著劫後餘生的慶倖心情,相互扶持回到愫細的家,雨水沿著愫細的裙擺往下滴,一路滴下來,使她覺得拖泥帶水。掩上門,世界上只有他們兩個人,一男一女,這都是命,註定他們要在一起的。愫細牙齒打顫,也不完全是因為冷,她一件件很慢很慢地脫下因濕透而沉重的身外物,回到原來的子然一身,她需要撫慰,需要一雙有力的手臂把她圈在當中,保護她。愫細是在雷雨之夜那個受驚躲在妹妹搖籃裡的小女孩。

  四

  使愫細驚喜的,是洪俊興的無限柔情,他覆壓在她身上的重量,使她一下子覺得生命充實,他的唇吮吸著她的,一寸寸吸進去,吸進她荒蕪已久的內裡。許久以來,愫細第一次放鬆全身,讓男人的溫柔包裹著她,淹沒她。

  「這麼好的女人,」他的手在她的肌膚遊行,「這麼美好的女人,」洪俊興微喟了,「丈夫怎麼捨得和你分開?」

  「狄克和我一起回來,他來香港找中國,失望了,連帶地對我這中國女人失望,只有回到他同種的人那兒,儒沫相吸去了。」

  一句話概括了兩年的婚姻,愫細自己都不能相信,自從那次天后廟道租公寓哭過之後,愫細已經許久沒流淚了,此時躺在另一個男人的臂彎裡,提及狄克,居然又淚流滿面。

  許久,愫細才輕輕地說:「也許我也一樣呢,繞了大半個圈子,回來找自己的人,早知如此,犯不著出去兜那麼大的圈。」

  「那,和我,有不同嗎?」

  「嗯,很不一樣。跟你一起,好像在看一張老掉牙,可是又很溫馨的粵語片——」

  「聽你胡說,」捏了一把被自己舔幹淚水的臉頰。「那,和他呢?」忍了半天,還是忍不住問了。

  愫細努力想了一回,找不出恰當的形容,隨口胡謅:「狄克嗎,像紐約的警匪片。」

  洪俊興翻過身,用力把愫細壓在下麵,「頑皮。」他說。

  遺憾的是這種甜蜜並沒能維持多久,先天的不足,使這朵柔情之花,在開足之前,很快就夭折了。愫細捧著頭,坐在辦公桌前,她只是覺得很悵惘。

  最近他們把夜晚消磨在愫細的床上,在黑暗中索求彼此的身體,懦細享受令她疼心的柔情,她讓他在耳邊絮絮訴說他對妻子的種種不滿,由著洪俊興把她引入他的家族。他的弟妹、妻子的親戚,全是平凡的小人物,他們是在北角市場、灣仔的街上迎面走來一群面目模糊的碌碌小民。他的同胞手足缺少了他的運氣和本事,只好一輩子團在牆壁剝落、沒有電梯上下的舊寫字樓,一臉疲倦地守住升遷無望的職位,他們早被生活折磨得銳氣盡失,他們沒有夢想,有的只是等待每個月出糧,全家到茶樓吃一頓好飯。

  而愫細情夫的妻子,是拖帶著子女到街市後的小攤子賣恤衫、內褲,和小販為一元五角爭得面紅耳赤的那種,她沒有忘記丈夫發跡以前的苦日子。

  愫細來自重視教育的家庭,高中畢業就被送到美國讀書,她在校園和狄克認識,一直在呵護中活著,實際生活中的千瘡百孔與愫細絕緣。當然她也有過失意心碎的時候,然而那只屬於情感上的創傷。這點傷害對仰人布食的勞苦大眾是一種奢侈的浪費,自我煩惱的玩意兒。

  回香港後,狄克和她憑著他們的文憑和能力,在中環擺滿盆景的美麗寫字樓,一點都不費心地找到了屬於他們的位置,愫細照樣坦然無愧地接受。

  在社交方面,狄克被此地的外國人,「他鄉遇故知」地拉入他們的圈子,這些在本國永遠碰不到一塊兒的人們,只因同一個時間、空間,萬分不情願地住到這黃種人的小島上,只好物以類聚,一回生二回熟,交往得十分熟絡。懦細由狄克帶著,流連於山頂、碴丁山開不完的宴會,她很習慣俯看海港美麗的夜景,細細品嘗口中的魚子醬,傾聽女主人抱怨女傭、司機、香港的天氣和交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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