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施叔青 > 寂寞雲園 | 上頁 下頁


  三

  黎美秀在婆婆黃得雲過世之後,回答報紙社會版記者的採訪,她之所以獻身慈善事業,長年來為港、九的孤兒院、醫院、安老院募捐奔走籌款,黎美秀說她是抱著贖罪的心情來主持義賣會,以聖工來求主悅納。她終於瞭解天主讓她嫁到黃家,讓她受苦,是為磨煉她,借著她對十字架的祭獻,把黃得雲從所犯的罪惡救贖出來。黎美秀引用保祿使徒的話:

  「罪惡在那裡愈多,恩寵在那裡也格外豐富。」

  黃得雲的確利用西元一九二二年的大罷工大事斂財。當時社會動盪,港督頒佈緊急法令,殖民地的員警趁人心浮亂之際,順勢搜括,對象是向港、九各大錢莊、當鋪變相索取保護費,下令繳出一筆可觀的金額,裝設特別警鐘,線路直通員警署,一旦有歹徒趁亂打劫,一按警鐘,員警立即前來救援。

  港、九各大錢莊、當鋪樂得出錢消災,換來一夜好睡。

  黃得雲坐在當鋪後院大廳雕花的太師椅——十一姑生前坐過的——咕咕地吸著水煙,心中盤算如何把上繳警署的保護費賺回來。她生出一計,讓王福出面聯合港、九各大當鋪以罷工期間,恐防當鋪被歹人強行擾亂打動為理由,同意在各自經營的當鋪前,貼上「止當候贖」的告示,聲明只歡迎拿本息來贖回當物的主顧,對於新上門求當的則一概拒絕。

  大罷工期間,離開香港回廣東的小民百姓,不計其數,倉皇中遺失當票,又不能報失,當鋪只認當票不認人,因之無法贖回典當之物。或因回鄉當票過期作廢,平白損失,斷當之衣物或金銀首飾,只能由當鋪自行處理轉賣發落。當初對上門求當的物品,當押掌櫃壓低估價,新的衣物被說成破的、舊的、蟲吃的,金飾被說成沖金,一旦斷當,當鋪加上早就扣下的利息,雙重剝削,坐收暴利。

  黎美秀回憶第一次走進「利源押」囤積當物的庫房,她差點為如山堆積的當物所嚇倒。最令她印象深刻的,卻是庫房貯存當物的方式:

  為了保護這批超低價估進,當客往往無力贖回而可據為己有的物資,當鋪採取了所能想到的種種防禦措施:為祈求神明保佑,門楣龕內供奉火神,以防失火。為防潮濕,庫房四面砌有旱牆。為了使空氣流通,物件不致腐壞,所開的氣窗口小到連一隻小貓也無從進出,更逞論宵小下手偷竊。

  倉庫內鐵架林立,一望難以到底。鐵架分好幾層,由地面至屋頂,密密層層盛放當物,分門別類,按收當之月分、字型大小、順序列於架上。衣物數量龐大,長袍馬褂、棉襖、繡裙、紗綢衫褲、皮衣——堆占幾十排。

  鐘錶、錫器、玻璃、象牙骨製品亦在其內。民生用品如鞋、帽、雨衣、傘、扇等亦無所不有。紫檀、紅木、花梨桌椅、床等傢俱,倉庫另辟角落存放。

  密藏珠寶異珍古董的首飾房,更令黎美秀大開眼界。為了防盜賊打劫,怕一翻過牆容易得手,首飾房並不靠街道而築,而是在天井正當中蓋了個碉堡似的小屋,門上垂著十來斤重的大鐵鎖,防備森嚴。裡頭人多高的黑漆立櫃林立,珠寶、玉石、翡翠、金銀首飾細分名目,貯存於內櫃小抽屜。每一件當物掛了一個小木牌,注明當本金額。瓷器、古竹器、字畫、香爐、銅盆、銀器亦分門別類密藏。

  首飾房的每一件當物都經過一個曲折的故事才流落到這裡來的,其中不乏來歷不明之物,「利源押」廣收贓物的名聲響到連員警都來借機敲詐。上門的當客中,更少不了賭徒、鴉片煙鬼、嫖客,當物中也少不了主人賞愛,具紀念意義,卻因急需忍痛典當割捨的。

  黎美秀第一次走進「利源押」囤貨的庫房,被如山的當物所包圍的那一年,據她回憶,正逢香港開埠以來最寒冷的冬天。九龍石硤尾的木屋區,因天乾物燥,半夜起了一場大火,幾百家頓時無家可歸的災民,被安置在附近小學的水泥地打地鋪。黎美秀告訴採訪記者,她率領教會的教友,成群來到「利源押」後院,讓管庫房的亞明打開那十來斤重的鐵鎖,抱出過期不贖的冬衣,一車車載去災區救濟。

  管庫房的亞明的確曾打開那把十來斤的重鎖,取出過期不贖的棉襖冬衣,但下令的是黃得雲,而不是黎美秀。這批寒衣的下落也不是去救濟九龍石硤尾的災民,而是讓亞明雇車押到灣仔街口菜市,論件賣給人當禦寒衣物,所得款項交給黃理查,貼補他永樂街錢莊的人事費用。

  香港有史以來最寒冷的冬天,發生在西元一九二三年,可是九龍石硤尾大火,採訪記者回去翻「香港開埠以來大事記」,上面寫西元一九五三年,前後相差整整三十年。記者在他採訪黎美秀的筆記本上打了個大問號。

  終其一生,黎美秀最大的遺憾,是沒能說服她的婆婆黃得雲皈依天主接受領洗。由於沒有領受聖神,她婆婆所犯的罪過便無法透過懺悔、告解、賠補罪惡造成的傷害而得到赦免,重獲天主的恩寵滋養。黎美秀從「利源押」當鋪街坊鄰居拼湊得來的信息,她擔心婆婆黃得雲犯下的重罪會令她進入永恆的火坑裡承受永罰。黎美秀除了不斷地為她祈禱,也自覺無能為力,何況那事件是發生在她嫁入黃家之前。黎美秀零碎聽來拼湊的經過是:

  「利源押」蒸蒸日上的那年,黃得雲放出風聲,說當押總管王福禁不住她慫恿,搭上一艘剛卸下米糧的回頭船,到仰光打探設點的門路以後,夜歸的行人有好一陣子沒聽到黃得雲令人頭皮發怵的呻吟聲從當鋪的後院傳出。這以後倒是有好事之徒口述寒冬深夜,靠街的當樓點著燈,燈下有一個看似女人的背影,坐在掌櫃的大台桌前,左手按住帳簿一類的東西,右手飛快的前後撥動,應該是在打算盤。算盤聲在寒夜的街上聽起來像是暴雨打花瓣、貓爪扒沙盤的聲音。

  當樓的燈連續點了好幾夜,算盤聲從沒間斷過。鼻子比較靈敏的夜歸人路過時,聞到一股腐爛的臭味,貓狗屍體發臭的味道。漸漸的,那股惡臭腐爛的味道愈來愈厲害,夜歸人不得不掩鼻而過,甚至繞道而行。有幾次,黃得雲的貼身侍女霞女被看到沿著當鋪周圍灑石灰水,灑完後,人靠著牆嘔吐不止。

  這年的冬至夜長而冷,半夜「利源押」後邊的空地竄起了很高的火舌,照亮了寒夜星空,鄰居以為燒冥紙的火盆死灰復燃,起了火災,上去拍門,久久得不到回應。隔了半晌,火舌漸漸小了下來,鄰居迷迷糊糊的回家,繼續睡他的覺。

  元宵過後一個天寒地凍的早晨,「利源押」當鋪門口跪了一排人,全是披麻帶孝,惹來路人圍觀。不知什麼人向王福的髮妻通風報信,使得這一輩子沒離開過家的女人率兒帶女從東莞坐火車趕來。黃得雲在當鋪擺著鴉片煙榻的中廳接待他們,把王福妻子送上來的東莞土產,她小時候最愛吃的雲片糕擺在一邊,說了些王福跟著運米船到仰光,一去幾個月,音訊全無,她也日夜掛心,燒香求佛,保佑他人平安無事等等,說著,舉起白手帕按了按幹幹的眼角。聽說當時王福的大兒子握起農夫的拳頭,本來要鬧起來的,後來不知怎麼讓黃得雲給安撫住了。

  有另外一說,是王福得了見不得人的急症,死了。黃得雲怕傳染,運去醫院的屍體自己作主火化。她也防到東莞髮妻早晚會來要人,一見面,就遞上一張據她說是醫院的死亡證明。本來要鬧事的大兒子,涕泣下跪,抖著手接過去。

  黃得雲又把拭淚的白紗手帕塞給王福的髮妻,手帕仿如一朵白色的花朵在他們的眼下綻放,花蕊是三顆黃澄澄的金牙。王福的金牙。沒有人見過他鑲金牙。

  王福的妻子握住三顆金牙,拉著披麻帶孝的子女離開當鋪,按黃得雲所說的墓地去祭拜。

  王福的下落始終是一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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