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施叔青 > 寂寞雲園 | 上頁 下頁


  吃罷晚飯,黃得雲把客人讓到屋後小而精雅的花園賞月。紫藤花架下的圓桌,擺著王欽山捎來的蘇式月餅和天津鴨梨。黃得雲親自取來一段莞香木,置於博山爐。依照她小時候家鄉中秋熏月的風俗,在爐下的盤子盛水,焚燒蕪香,讓香氣散發,在月光裡氤氳一片。西牆下的曇花,趁著月色爭相綻放,月光下美得很不真實。黃得雲想起多年前的那個夜晚,十一姑還在世,「公興押」的東主黎健命男僕把天井盛開的曇花搬入大廳,給行動不便的十一姑欣賞,可惜老太太只茫然的睜著眼,視而不見。「公興押」結束營業,瘋癱的東主躺在擔架上,被抬到新界元朗去投靠他也是開當鋪的伯父,黃得雲曾經忘情的動手,去拉病人的帽子,含淚地說她幫東主看守這當鋪,等他康復回來接管。

  黃得雲淒瞇著眼,對著月光下盛開的曇花懷想往事,如夢似幻,她懷疑那一切曾經發生過。

  五

  黃蝶娘口無遮攔的嚷嚷,她的曾祖母黃得雲就為了一次洗澡,開始與西恩·修洛糾纏不清的。

  香港四周被鹹鹹的海水團團包圍,島上居民食用的淡水全靠老天矜憐。每年夏天季候風吹起,大雨滂沱,島上幾個水塘貯存雨水,那年居民便無缺水之苦。若遇天公不作美,天旱不雨,水塘貯水不足,便鬧水荒,水務局按照嚴重的程度來制水。

  沒想到我旅居香江的第一年,居然碰到了水務局的制水。香港政府與中國當局達成協議,在深圳鋪設大水管輸送東江河水,過濾乾淨後送到香港,這是八十年代以後的事。

  制水前半個月,電視、電臺、報紙爭相報導,指出這是水務局三級制水中的第一級,即是在規定的時間內,每天供應食水四個小時。未曾經歷過制水的我,如臨大敵,讓菲傭買回大大小小的水桶,擺滿了廚房、浴室,以備儲水。

  制水那天,我站在半山家中陽臺,眺望維多利亞海港在白花花的烈日下蒸煮著,鹹鹹的海水很快被煮成鹽了。我乾涸欲死,被圍困在四面海水的孤島,無路可出。

  制水期間,黃蝶娘經常在黃昏的時刻到中環文華酒店大堂晃來轉去,要不然就到酒吧點上一杯白酒,在吧台前耗上半個晚上,忍受「歡樂時光」的四個洋人樂隊拉那些不忍卒聽的華爾滋舞曲。

  我笑著問她可是去酒店拉客?

  黃蝶娘正經八百的點頭。

  「我是未雨綢繆,來釣套房的貴賓。老天再不下雨,你等著瞧吧,很快宣佈第二級制水了。十六年前那次大旱,四天才來一次水,每次供水四個小時,我可受夠了!三十幾度大熱天,愈缺水人愈出汗,皮膚結了粒粒白色的鹽,你說有多難受就有多難受!」

  西元一九六三年那次大旱,人人為水奔走,無心工作。為了爭水,糾紛頻生,血案命案暴增,社會秩序大亂。黃蝶娘把腦筋轉到五星級大酒店的洗手間,拎了一包換洗的衣物,趁遞手巾的女服務生換班的空隙,潛進女廁所洗澡。

  「大酒店不制水的,亂洗一通,趕緊奪門而出,做賊一樣。那時年紀輕,現在可不願這麼刻苦了。我計畫呀,躺在套房浴缸,天天享受泡沫澡,讓你們又嫉妒又羡慕——」

  以後進出五星級酒店的洗手間,我的眼睛很自然的打量裡頭的設施,想像當年黃蝶娘如何在這裡沖涼洗澡,外頭這間撲粉室,沙發雜誌梳粧檯一應俱全,像個舒適的起居室,可供黃蝶娘當更衣室。脫下衣物後,黃蝶娘只能站在里間的洗手台前舉水往身上沖洗,弄得一地的水。拿佈置豪華的女廁充當澡房實在諸多不便,難怪黃蝶娘改弦易轍,去釣酒店的住客以便登堂入室,享用浴缸。

  我想到西元一九一九年那次香港的大旱災。清明過後,一反常態整個夏天滴雨不落,港、九六個水塘有五個已經乾涸見底,水務局逼不得已,實施二級制水,每天供應兩個小時的水停止了,居民要到街上的水喉去接水食用。天還未亮,街頭水喉前擺滿了水桶,一條蛇似的蜿蜒了過去,家家守住水桶等候水務局派專人來,打開水喉供水。原本和睦的鄰居,為了多爭一桶水而吵得面紅耳赤,甚至動粗打架,必須出動員警來維持秩序。

  黃得雲在般含道的新居,因地勢高,水壓不足,平常得用電力抽水,引水上山。一開始實施二級制水後,黃家得出動所有傭僕,上街挑水,連力氣弱小的老女傭也不能例外,又是一個烈日炎炎的午後,黃得雲午睡剛醒,無情無緒地倚靠在酸枝羅漢床上,無線電的播音員以乾燥金屬似的聲音重複報導水務局長早上的發言:

  旱象若不見好轉,水務局不日將採取第三級制水措施。這項香港開埠以來從未施行過的制水方案,將在港、九橫街安置一條長水管,管上裝置水龍頭,每戶限制取水二桶,供煮食之用,員警將在一旁監視不得多取一滴。至於洗衣服所需之水,居民上山到山澗汲取自行解決。

  播音員乾燥的聲音聽得黃得雲口幹唇燥,她使勁地搖著手中的葵扇,想要搧滅心中那點熱火。她認真地考慮是否接受西恩·修洛的邀請。英國人請她隨時可到英皇愛德華大酒店,他下榻的頂樓套房的浴室去洗澡。

  他說水務局再限三級制水,也不敢停掉總督府以及港、九幾家英國旅客下榻的酒店自來水管。只要黃得雲願意,英國人露出潔白的牙齒,帶著毫無邪念完全真誠的善意提出他的邀請。黃得雲想到西恩那瘦高而微駝的坐姿,這個比自己年輕了好幾歲的英國男人。

  第一次他到黃家來做客,戴禮帽,衣飾得體,宴席上十分沉默。黃得雲以為英國人到華人家中做客,不肯輕易開腔,惟恐有失身分,後來有了來往。才發現他拘謹自製,控制自己的感情,也不善於辭令。不過也有語出驚人的時刻,會用一些別出心裁的譬喻,比如王欽山買辦說起滙豐銀行新近設立的保險箱是一項便民措施,他形容被帶進一個銅牆鐵壁的秘室,四周固若金湯,從下到上全是密封的鐵櫃,每一個方格上有號碼,供顧客租用貯存貴重物品。

  「就像你們中藥店的藥櫃。」西恩做了個比喻,為一臉困惑的黃得雲說明,「對,就像中藥店的藥櫃,密密麻麻一格格,每一個抽屜上寫有一味草藥,我說的沒錯吧?保險箱寫有號碼,用你專有的鑰匙才打得開,抽出一個長長的、四乘六吋的鐵盒子,把貴重的物品放進去再鎖上,從頭到尾都是你一個人在秘室,絕對保密安全!」

  黃得雲聽得有點心動。她那只藏匿在最隱秘角落的黑漆描金鳳皮盒,裡頭所盛放的已經從早年在擺花街南唐館為妓時,向恩客「斬白水」攢下的金釵玉翠,換成一迭迭貸款人蓋上手印的借據,其中包括「利源押」銀碼大宗的當票,她瞞著王欽山買辦的私底下交易,搬家時一起帶來的,正需要覓一處銅牆鐵壁嚴加存放秘藏,滙豐銀行的保險箱似乎是個好主意。哪天私下找機會請西恩幫她安排,當著王買辦當然不能透露半點風聲,臉上依舊若無其事似的,說些無關緊要的應酬話。

  那皮盒裡的一迭借據、當票可真得之不易,是她披盔戴甲衝鋒陷陣吃了多少苦才換來的。她一個女人,拖了個不黃不白的私生子,寄人籬下孤立無援,要不是進了當鋪當十一姑的伴讀,有幸受到她的潛移默化學生意,她黃得雲今天也大不了是在大埔罐頭工廠的車間當女工,坐在工作臺上手腳像車輪一樣同時運作,稍一走神不小心,被機器軋斷手指頭都有可能。若是她不願意一輩子與鋁皮為伍,其他的出路不外乎到鼓油工廠洗黃豆,或皮草工廠泡牛皮,光是那股沖天的臭氣就夠她受的。

  她力爭上游。在男人的眼中,她的唯一資源就是她的姿色,她頰邊的那一顆美人痣。為了生存,她黃得雲什麼事沒做過,被王福那兩百斤重的肉山沒日沒夜壓在下麵,弄得她五癆七傷,全身上下沒剩一塊好皮肉。再不抽身,她連命都沒有了。黃得雲想方設法擺脫那只肥豬,苦於逮不到機會,一直到年初香港百姓搶米,一日之間米價上漲幾回,她才說服王福,把他推上西貢來的運米船,慫恿他學文鹹西街的米行元成豐、幹泰隆、兆豐行的老闆,到中南半島盛產稻米的城市打探門路,自己設點在當地開設機器碾米廠,把碾好的白米運回香港,囤於貨倉,便可操縱米價,賺得缽滿盤滿。

  王福果然中計,上船後,至今一去不回。「利源押」當鋪附近的街坊,對王福的神秘失蹤下落不明議論紛紛,黃得雲帶著兒子理查倉促撤離當鋪後院,也引來種種至今仍未停息的傳聞。

  一想到從前當鋪四周的街坊鄰居,黃得雲便恨得咬牙切齒,罵他們一個個都是忘恩負義的衰鬼。她借錢給義興隆雜貨店的老闆濟急,當初是存好心相助,還錢是付了利息,她也照收不誤。黃得雲有閒錢出借的消息傳了開來,到後來文鹹東、西街花紗布匹行、面粉坊、藥材店——等的老闆一遇周轉不靈,都紛紛找上她調頭寸,黃得雲嘗到高利息的甜頭,瞞著王福小往大來,挪用利源押當鋪的當銀放款收利,到後來簡直像經營了一家小型的地下錢莊,用錢滾錢,愈做愈大。

  她與街坊交惡,鄰居公然對她惡言相向,是因為黃得雲向義興隆的可憐的老闆逼債。這家雜貨店的老闆坐火車到深圳採購蠔油、雲片糕等土產,回程被土匪誤認為是南北行的股東之一大商家的少東,綁票關到地牢半個月,後來發現綁錯了物件,就把他丟在地洞內棄之而去。可憐這小老闆給打獵的獵戶救了出來,在山裡匍匐了十多天,帶了一身傷回到家已是不成人形,採購的土產也不知去向。黃得雲第一個趕去逼債,她直闖進屋,對著躺在床上、驚嚇過度終至失語癡呆的病人聲明放利的錢是她一分一厘辛辛苦苦的攢下來的,其間辛酸委屈外人難以體會,說著說著還淚汪汪的。一看小老闆沒有複元的跡象,黃得雲命令當鋪的雜役亞輝去搬雜貨店的貨物抵債,驚動了左鄰右舍,引起街坊義憤,大罵黃得雲是只吸血的黑蜘蛛。

  「你這女人也夠狠的,就是不念他是你的鄰居,也看在他窮到一家八口一張床了,還苦苦相逼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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