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施叔青 > 寂寞雲園 | 上頁 下頁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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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艾默森先生出身蘇格蘭古老的貴族家庭,他夫人說查理斯王子從她身邊走過,雖然全副軍裝,人看上去很單薄,兩隻招風耳最突出。艾默森先生也附和,她說王子和五呎十吋高的新娘走在一起,好像缺乏英挺的氣度。可能因為夫人是美國人,才敢形容得這麼直率。」 「啊,那些美國人——」 黃蝶娘噘唇轉舌,好像嘴裡含了粒小石子,模仿情人奈德的語氣,嘲笑美國人的粗鄙無文,否定了艾默森夫人的觀察。她炫耀他貴族情人的輝煌家世。 「奈德在上海靜安路的文物商店,看到一批外銷瓷,瓷盤當中印著他們艾肯斯家族的盾牌徽志,夠偉大吧!十八、十九世紀的英國貴族家庭,流行從中國訂購整套餐具,按照繪好的圖案來燒——這些瓷器現在成了古董。」 「姆,既然是外銷瓷,怎會留在上海?一百年後給人家當古董賣給外賓?」 黃蝶娘不理會我的疑問。她賣弄地大談英國門戶森嚴,階級觀念深重,晉身貴族除了靠血統門第世襲,另一個途徑是武士捍衛國家,作戰立了大功,受皇家誥封。奈德·艾肯斯的祖先是位善騎射、善比武的驍勇武士,在一次戰爭中退敵有功,受封為貴族。後代子孫幾百年來一直住在自己的領地,保留貴族稱號。巨大的府邸有羅馬式的回廊、噴泉、花亭,他的父祖在莊園養鷹,喂狗,放馬,獵狐,消磨時日。 「你知道吧,貴族是不作興有職業的!」 黃蝶娘說奈德到東方來找尋傳統中的夢幻,他在滙豐銀行的信用卡部掛個經理之名,其實他的計畫是完成一部東南亞自然植物史。 「我是他的夢幻。」黃蝶娘雙手抱胸,大言不慚地,「奈德當然是為了認識我而到東方來的。」 艾肯斯夫人,奈德的母親,她鼻子長長的,腰杆挺直僵硬,是位典型的貴族仕女,對於整潔和秩序,卻有一種近乎病態的狂熱。她甚至會不留情面地板起面孔命令管家戴上白手套,跟在清潔女僕後面,檢查她擦拭過的傢俱、壁爐是否有撣得不夠徹底的灰塵。她從小訓練奈德控制感情,謹守禮儀,按照規定的時間進餐,散步,喝下午茶,祈禱,上床。 「奈德陪他母親出門,推門,拉椅子。一見她把香煙裝上象牙煙嘴,當然立即開打火機為她點燃。」黃蝶娘抱著肚子笑,「最有趣的是走在路上,艾肯斯夫人命令兒子走在靠車道的一邊,以防泥漿濺了她。他的眼睛不准離開她,必須隨時防備有任何不測。可憐的奈德,小時候一聽母親喚他,以為又闖了禍,嚇得躲到柱子後面——」 一個季節兩次,艾肯斯夫婦在倫敦郊外的宅邸宴請賓客,艾肯斯夫人親自指揮傭僕裝飾餐桌,擦亮銀器,點綴屏風,一切按照她的要求安排就緒後,她換上銀灰閃光的絲緞禮服,裙子長長地拖到地毯上,戴著珍珠串成的發冠,姿勢優雅地搖著象牙扇,矜持而和善地與賓客周旋,她看來雍容而閒散,與平時判若兩人。一等宴會結束,在門口送走最後一對客人,艾肯斯夫人立刻收斂她應酬了一晚的表情,卸下與丈夫和睦相親的姿樣,別過頭去,相互各不理睬,上樓回到各自的臥房。第二天晚餐,夫妻各據餐廳的一端,遙遙相對,家中又恢復了冰冷的氣氛。 奈德恨透了父母親的虛偽。為了逃離冰冷的家,他終日流連倫敦植物園的溫室,挺立如塔的大王椰子、奇形怪狀的仙人掌、狹長的大葉子斜斜披垂的芭蕉,總是給他無限邏思,他嚮往陽光燦爛、奇花異草終年盛開繁茂的熱帶。 他最大的嚮往是當個漫遊者。多年來他足跡遍至東南亞各個小國,其中不乏令他難忘的經驗。柬埔寨的安哥窟,被叢林荊棘掩埋千年之後,重見天日出土,奈德赤足登上通往神廟的石階,月光下一級級往上走,使他禁不住雙手合掌膜拜起異教徒的神祇。為了採集熱帶高山植物做標本,奈德爬上菲律賓人跡罕至的偏遠山區,下山後才聽說那兒是兇悍出名的食人族聚居的大本營。 黃蝶娘喋喋不休地說著奈德的身世過往,我的腦中不斷浮現傳說中另一個背景酷似,喜愛採集熱帶植物做標本的英國人——西恩·修洛。所不同的是他早生了半個世紀,他的母親修洛夫人是個典型的維多利亞時代仕女,對秩序、道德以及節制克己的美德更是加倍的執著。西恩·修洛也是為了逃離他那個只有更冰冷、更偽善的家而展開了他的東方漫遊。他也曾經任職於滙豐銀行,與黃蝶娘的曾祖母黃得雲有過一段千絲萬縷的牽扯。 歷史顯然在黃家頭尾這兩個女人身上重演。不過,由於愛屋及烏,加上年代久遠,距離造成了美感。在我眼中的西恩·修洛,外形上絕對不像黃蝶娘口中的奈德·艾肯斯,除了其貌不揚之外,還那麼不堪。然而,也因為上述的原因,對西恩·修洛內心世界的捕捉,也相對的難以掌握。 的確,西恩·修洛是個不可捉摸、莫測高深的英國紳士。 三 西元一九一八年,歐洲第一次世界大戰已近尾聲。上半年結算完成後,香港滙豐銀行這棟白色古希臘的建築,從科林式的圓柱後傳出高層經理人事變動的消息。貸款部的經理康奈利先生在服務銀行十二年之後,即將離職回返英倫,接他職位的是從吉隆玻轉調來的西恩·修治。傳聞這位至今仍然獨身的英國紳士是馬來亞人崇拜得像神的安東尼·保羅·修洛爵士的後代。 大英帝國的東南亞殖民計畫中,本來對炎熱潮濕、榛莽叢生的馬來亞興趣缺乏。殖民者把眼光放在盛產香料的印尼群島,以及暹羅、柬埔寨等土地肥沃,歷史悠久的王國。為了控制麻六甲海峽的海軍和商業地區,才可有可無的佔領了馬來亞。十九世紀下半葉,英國商人在當地開採錫礦生財,又有安東尼·保羅·修洛爵士東探勘出馬來亞的季候生態頗為近似巴西的熱帶雨林,於是從倫敦的皇家克佐植物園溫室將巴西的橡膠樹這種熱帶植物移栽馬來亞,結果試種成功,時為西元一八七七年。從橡膠割下的乳液可以製造汽車輪胎,安東尼·保羅·修洛爵士為馬來人創造生機,而英國殖民者則大獲其利。 究竟西恩·修洛是否與修洛爵士有血緣關係?幾年前,西恩乘坐「約克郡」輪船抵達檳榔嶼,人尚未下船,吉隆玻的土王貴族便爭相盛傳修洛爵士的後人為了承繼馬來亞橡膠園的權益而來了。傳說他神出鬼沒,足跡遍至馬來亞各個角落,住過沙勞越部落傳統的長屋,遠涉沙巴,深入木魯特族的聚居之地,對這遍植橡膠的地塊瞭若指掌。土王貴族們猜測,西恩·修洛以任職英資銀行為掩護,實際上是為照顧修洛家族龐大的利益而來。 與西恩·修洛有過交往的,都覺得這個英國人莫測高深。他在吉隆玻離群索居,獨來獨往的生活方式,也引起了同事間的好奇與猜疑。他孤獨地住在叢林深處一棟紅瓦綠牆的大房子,前面有一個寬闊的大陽臺。屋子裡遮陽的百葉窗終年半閉,透著神秘。偶爾在休假週末,他會被看到瘦高的身子,穿著剪裁合身的淺灰色獵裝,戴著一頂巴拿馬草帽,裝扮得像個出遊打獵的英國紳士。 西恩·修洛並不是去獵取奔竄山野的珍奇異獸,切下頭來製成標本,掛滿了一屋子。據說他的興趣是植物,深入熱帶雨林採集叢林高山稀珍的奇花異木,把稀罕珍品寄給倫敦皇家克佐植物園,以供研究。當年安東尼·保羅·修洛爵士的橡膠樹就是從這個植物園的溫室移栽到馬來亞的。兩個姓修洛的英國人,也許不僅僅是一種巧合吧? 我認為西恩·修洛是為了探查香港的草木花卉而申請轉調的,我翻閱過一本《香港植物志》,作者是喬治·班遜姆,一共搜集香港所產的花木名目一千零五十六種,西恩極可能受這本植物志的影響,對島上草木種類的分佈產生興趣,而來一探究竟的。 「按照地理位置,香港是中國大陸的終點,同時又是南方熱帶的地點,」班遜姆在序言上寫道,「香港所產的植物,可以北至西伯利亞南部,南至非洲南美洲都可找到它們的族類。至於近處的印度、南洋、日本的植物與香港關係的密切,自不待言。」 黃蝶娘對我的推斷大大地不以為然,她斬釘截鐵地宣稱: 「西恩·修洛是為我Great Grandma而來,他被邀到黃家中過中秋,從此對她念念不忘。」 而無意之間撮合兩人的,竟然會是渣丁洋行的買辦王欽山,他曾經陪同洋行大班馬臣士先生出席滙豐銀行為西恩·修洛舉行的迎新酒會,眼見應邀而來的賓客,不論華洋,爭先恐後上前自我介紹攀交情,惟恐巴結不上這位新到的財神爺。王欽山立在一旁,並不加入眾星拱月的行列。他托了托玳瑁框的眼鏡,小眼珠在鏡片後打轉,心中盤算如何搶在眾人之先籠絡這新來乍到的洋經理。王欽山正計畫插手黃金投機買賣,需要借重銀行洋人的職位收取國際金價起落的情報,相互配合炒賣獲利。 第一次世界大戰拖垮了大英帝國的經濟,曾經操縱世界貨幣匯率漲落的英格蘭銀行已然雄風不再,英鎊牌價日日貶跌,黃金價格卻節節上升,與英鎊掛鉤的港市無形之中低貶。王欽山眼見港府當局對經營金銀買賣的炒家只按照牌照費收入,並不加以制止,他認定此時是買空賣空,便於投機的好時機。 他聽說上環一家錢莊的老闆串通渣打銀行的洋經理,互相勾搭炒賣黃金,市市獲利,撈得缽滿盤滿,最近在堅尼地道購入一塊地皮,預備大興土木蓋一棟堂皇的府第,與大富豪何東先生在西摩道的「紅屋」別苗頭。王欽山早已有意在半山區覓地建築一棟依山面海的花園洋房,他的願望還得靠這位剛上任的洋經理來促成。酒會上王欽山一旁冷眼旁觀。他打聽出西恩·修洛對隨侍一旁的華人秘書頗為倚重,一遇有交際場合,蘇秘書必是如影隨行,似乎視新任上司為奇貨可居,防護得滴水不漏。 王欽山決定先從這潮州人下手。趁中秋將到,拎了籃剛下船的天津鴨梨、兩盒蘇州月餅登門拜訪洋人的親信。頭禿了大半,食指戴了只足足有三吋長的赤金戒指的蘇秘書,老遠笑臉相迎,對渣丁洋行買辦紆尊降貴來訪直嚷承受不起。 王欽山何等人物,一見蘇秘書卑恭中掩藏不住一副挾洋自重的嘴臉,有點後悔親自出馬折了身價,讓這小秘書與自己平起平坐,失了身分。然而炒賣黃金非同小可,頃刻間可富如王公,轉眼也可以傾家蕩產。除了運氣,就看搭檔的洋人是否可靠,萬一被出賣,虛做電訊情報,國際金價已跌,仍然買好,不只賠儘先前所獲,為補貼損失,脫身後可能一無所有。他此行的目的是旁敲側擊,打探西恩·修洛的人品個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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