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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十七行的算盤(5)


  不僅時代在改變,連香港的地理也起了翻天覆地的大變化。英國人從開埠後,在島上移山倒海,填海造地未曾停息。剛才長辮落地後,隨隊伍沿著中區的海軍船塢前遊行,王買辦目睹了中環海旁的大變遷。經過十多年飛沙走石開山填海,人與海爭地的漫長鬥爭,工程終於完成了,多出六十五英畝的新填地,是個名副其實的聚寶盆。王買辦羡慕填海的總策劃保羅·遮打商業眼光銳利,看好中區發展大有可為,聯合港英政府填海造地來發財。他打聽出填海地的所得是成本費用的三倍,估計以後政府拍賣官地的金額將直線上升,假以時日,將超過鴉片煙稅。

  馬臣士大班已看好經營房地產將會是一本萬利的生意,有意和保羅·遮打合股開公司做土地買賣。他預言中區這塊新填地會成為香港的商業中心。

  「英國人移山倒海,本事大得很。」王買辦嗅著鼻煙,不無感慨地歎道:「短短幾十年,我親眼看到皇后大道讓位給德輔道,這下又讓位給幹諾道了。那麼大一片地,可蓋多少大樓。長遠來看,土地才是大買賣!」

  侍立一旁的黃得雲,把王買辦的話牢記于心。每次他上當鋪來,總會帶些時事新聞,讓黃得雲聽了增長見識,開闊耳界。上回王買辦說了件趣聞,現在想來還覺得好笑:姓馬的澳洲華僑,在皇后大道中開了先施百貨公司,首開風氣之先,雇用女店員售貨。開幕那天,人潮擠得街上水泄不通,必須靠員警來維持秩序,讓圍觀的群眾排隊進去看女店員,一連看了十幾天,好奇心才減退。

  遊行過後來到利源押,王買辦查閱帳目之前,王福命夥計從庫房捧出一批上發條、飾各色半寶石的鐘錶,西洋奇技淫巧的玩意,印度水手拿來典當的。

  「前兩天摩囉差送來的,請王老闆法眼鑒定鑒定。」王福巴結他,「朝奉說他看不懂價值,當票沒法寫。摩囉差死求活求,我說先押著,讓王老闆看了再說。正想登門求教,可巧您老來了——」

  王買辦隨意瞄了幾瞄,說了個數目,王福點頭依從,撤下鐘錶,雙手捧上一本青布面梅紅簽的帳簿,恭敬地遞給王買辦。

  「這一批珠翠首飾,共一百零三件,成批典當,當銀數字不小,」王買辦蓄長的指甲點住一條數,眼睛看著當鋪的掌櫃問,「跟誰借的膽子,敢冒風險做這項買賣,不怕被差佬抓去坐監?」

  被質問的掌櫃垂下眼瞼,不敢作聲。空氣凝止,靜默了半晌,才見黃得雲怯怯地挪動腳步,站了出來:

  「不關朝奉的事,是我。」

  王買辦打量這挺身而出的女人。她身穿米黃對襟鑲黑邊短襖,百褶裙下露出一雙天足,兩隻袖子收得窄窄的是時興的款式,戴翡翠玉鐲的手拎了條繡花手帕,一頭烏黑豐盛的青絲在腦後盤了個大髻。婦人垂眉低眼,誠惶誠恐,淨扮的臉上卻依然生春。王買辦盯著她左頰那顆美人痣,怎麼也看不出這是個有擔當的婦人。

  「你倒說說看,怎會讓朝奉聽你的,收了這批珠寶贓物?」

  「王老闆,是這樣的。」黃得雲雙手抓住手帕,絮絮地從頭說起,「清明後,朝奉捧了個沉甸甸的包袱,進後院來問我。打開一看,可傻了眼。破布頭包的可是金鑲玉雕銀錯寶石珠玉,怕不有上百件,堆成個小山,什麼金鑲玉佛、嵌珠項鍊、翡翠手鐲、琥珀瑪瑙成串,佩掛玉鎖——無所不有,那雕工款式可真稀奇,玉石翡翠瑩潤通透,我知道這批珠寶大有來頭,不止是大戶人家奶奶的飾物——」

  說到這裡,黃得雲提起舊主、公興押的黎健東主。

  「王老闆也許在想,我看東西的本事哪裡學來的?從前當押東主教的,跟他學了點眼力,也就是會看點珠寶。正在琢磨這批東西哪兒來的?被我挑出一條朝珠,長長的。我心中有數,問朝奉什麼樣的人拿來當的?聽他形容,又聞到包袱一股腥鹹味,從海上來的,明知來路不正,還是作主收下,除去火耗、手工,押了六成,看准不會來贖。一旦過期不贖,我們當押出貨,按時價算,一出一入,都不吃虧——」

  這番話語經過日後明證,黃得雲獲得王買辦的另眼相待。

  兒子黃理查還差一年才從華語小學畢業,做母親的就拉著他登門拜訪王買辦。一進去,喝斥黃理查雙膝落地,跪下來叩頭,懇求王買辦提拔。黃得雲說她這命苦的孩子,憑他那不黃不白的長相,在華人上的學校受盡欺侮,好不容易快熬到畢業了,她這輩子最大的心願是送這沒有父親的雜種兒子到大書館皇仁書院讀番書,如果王買辦肯助一臂之力,跟洋行大班說一聲,洋人之間互通聲氣,只要皇仁的洋校董點頭答應了,就是兒子的造化,日後黃理查成了器,做牛做馬任憑吩咐。

  王買辦權衡輕重,又找王福私下商量,決定讓黃得雲如願以償。

  黃理查穿上皇仁中學的校服:大襟衫臘腸褲,手上還拿了把紙扇。上學當番書仔那天,王買辦送他一本三十二萬字的《英語集全》,作者是在兩廣赫赫有名的買辦前輩唐廷樞。這本書於西元一八六二年在廣州緯經堂出版,用廣東方言寫成的。作者寫此書的主旨是「為適應廣東人和外國人來往打交道的需要」,其中有一章《買賣問答》,詳細教人怎樣學說買辦話語。

  黃得雲呵斥兒子跪下磕頭,感謝王買辦提拔成全的大恩大德。

  「細路剛上學,還小,這本書我代他保存,有空時也想看看。」黃得雲撫摸書本,不無感觸,「好幾年沒說夷語,怕不都忘光了!」

  最近黃得雲經常被看到坐在那把雕花酸枝木氣派非凡的太師椅,把嘴唇抿成一條線,吃力地細細研讀膝上這本三十二萬字的《英語集全》。每天規定自己讀通五頁。她對那一章《買辦問答》,興趣特別大。有人把她讀書的神情和當年十一姑看《華字日報》聯想在一起,同樣是把嘴抿成一條細線,很認真用力的樣子。

  合上書,黃得雲眼前浮起兒子理查從皇仁大書館學成了,到洋行做事,在大班面前對答如流,像個地道的英國人說英語,她心滿意足地微笑起來。

  黃得雲是有著遠大的憧憬的,可以想見當她不止一次聽到王福說起港督彌敦為了繁榮西環靠海的新填地,下令把妓寨從水坑口、擺花街搬到石塘嘴,利用妓女、嫖客去開荒的奇聞時,她對那青樓煙花地的變遷是以一種夷然、漠不關心的神情來對待。即使她有機會在石塘嘴的奇香妓院,發現亞當·史密斯,這個曾令她夢魂牽繫、刻骨銘心地愛過的英國情人,正在密室裡與炙妝豔服的妓女舉杯對飲,她的反應雖不至於無動於衷,恐怕也不會痛心疾首的失態。

  自從去年升官為港府衛生督察,亞當·史密斯更常被看到出入奇香妓院的密室。晚上他摟抱伴酒的娼妓,滿眼紅絲衣冠不整地等待謝傑米如約而至。

  華人圈子裡很吃得開的建築商謝傑米,靠父輩收購洋人經營不善的商行、堆疊倉庫起家。到了他這一代,累積足夠資本後,開始向洋人住宅區進軍,衝破殖民者隔離華人的界限,從鴨巴甸街往上滲透,收購西式洋樓改建為唐樓,隔間為窄小的單位,出租逃兵亂南下的新移民。

  隨著華人步步入侵,殖民者不得不退居太平山頂。馬太·彌敦總督上任,立法局通過一條法例,將山頂劃為清一色的歐人住宅區,不許華人涉足染指。又以保持公共衛生防止疫病傳染為理由,頒佈新的條令,對華人區的住宅採取更嚴格的限建,強迫西環寶翠蓮道以西三條橫街拓寬街道,以便行人來往,兩旁不合衛生的樓宇拆除重建。

  亞當·史密斯的衛生督察新官上任雷厲風行,重施西元一八九四年防止鼠疫蔓延、焚燒疫屋的故技,採取暴力驅逐抵制搬遷的居民,將三條橫街夷為平地,瓦礫成堆。

  重建工程由謝傑米的建築事務所承辦。按照法令規定,樓房的後部必須保留三百英尺作為通風之用,但為了彌補建築面積損失,可加蓋三層。謝傑米在商言商,意圖在那三百英尺做手腳以牟利,表面上擺出體恤同胞的姿態,大力抨擊白人統治者坐在寬敞明亮的辦公室不知民間疾苦,輕易拿筆一揮,在寸土寸金的土地劃出一大塊做通風之用,簡直浪費奢侈之至,他們不知道華人住宅已經擠迫到人迭人的地步!

  謝傑米為民請命,捧著尚未完稿的藍圖和居民的求情書找上新上任的衛生督察。他打聽史密斯仍然獨身,無法像上一任一樣走內線饋贈奇禽異卉靠夫人遊說助一臂之力。正在躊躇,一見史密斯滿眼紅絲宿醉未醒,謝傑米當下心領神會。試探了幾次,決定按照前兩任的規矩,把暗中談妥的數目交給和他有來往的泰源錢莊,交換一張分為兩截的匯票,半截先交給史密斯收存,表示信約有據,另外半截約好晚上在奇香妓院密室面交,換取史密斯允諾在設計藍圖上塗去三百英尺的通風空間,樓房照舊加蓋三層的具名公函,銀貨兩訖完成交易。

  寸土必爭密不透風的樓房完工後第二年,香港的人口突破四十萬大關,其中華人計達三十九萬五千八百一十八人。端午節前夕,鼠疫又起,人心惶惶,港督彌敦不得不委派一個新的委員會,調查華人住宅區公共衛生與建築法例是否依令執行,結果發現亞當·史密斯和謝傑米朋比為奸,保障公共衛生的權力,竟變為營私舞弊的工具。

  關於港府衛生督察亞當·史密斯的下場,傳聞著幾種說法,一是他獲得港督特赦,遣回英國祖家,行前在香港會所的酒吧,史密斯對歡送他的同胞大言不慚地表示他對香港這個充斥著水手、妓女、貨棧、商人和賭場的殖民地絲毫無留戀,他絕無遺憾地離開而去。

  第二種說法是史密斯的貪污案被揭發後,連夜畏罪潛逃,後來殖民地的皇家員警在碼頭的一艘外洋船上找到他。史密斯為了藏匿,改裝易容,赤腳穿著華人苦力的短衫褲,剃去兩撇小鬍子,腦後還裝了一條假辮子。

  亞當·史密斯的私生子黃理查,卻寧願把他下落不明的父親和西元一九一八年賽馬場的大火聯想在一起。那是發生在農曆新年,英國人在殖民地一年一度的賽馬大會,馬棚外華人熟食小販起了火,結果一發不可收拾,整個賽馬場陷入火海,五百多人喪生,黃理查寧願相信他的父親是這五百個死難者中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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