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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遍山洋紫荊(5)


  這群蛇頭鼠眼,懂得巫木的黃種人,凝聚他們的意志透過凝視逼他就範,催促白人點燃火把,擲向團團轉的女人和她的黑毛豬。他們並且退出柴門外,做出火把一點,立即撤退的架勢。亞當·史密斯鋼盔下的眼睛漆黑一片,他受了催眠似的,不由自主舉起火把。就在擲出去的剎那,聽到洩氣的嘩叫聲,黑毛豬逮到空隙,尋著有光的門口竄出,跑入巷內,轉瞬間失去蹤影。亞當·史密斯回過神,甩甩頭,上去拉那個和他一樣筋疲力盡的女人,把她推出門外。然後,點燃的火把朝柴門一甩,乾柴烈火燒了起來,只是在白花花垂直的太陽下,看不清熊熊火舌。

  撲面而來的灼熱的風中,亞當·史密斯感到虛脫,然而自由。九如坊那頭逃逸而去的豬成全了亞當·史密斯,使他保留清白,沒有成為懷特上校,以及其他殖民官員、軍人的同類。

  五年後,在接管新界的過程中,亞當·史密斯換下潔淨局漿挺的白色制服,穿上皇家警官卡其布制服,他原本戴白手套的手握著手槍,他卻寧願自己和懷特上校一樣,讓理性來主宰一切,氣定神閑,一手插腰,一手舉槍把搗毀旗竿山上臨時警棚,後來又像潮水一樣高舉大刀長矛,蜂擁而來的敵人當做打靶的目標,實現維多利亞王朝的精神。

  亞當·史密斯扣住手槍扳機的食指,始終沒能往後一拉,射出子彈。他無法成為真正的征服者。時至今日,他仍未從血腥的戰場恢復過來。一合上眼,旗竿山下中彈的農民,血肉模糊,一個個向他僕倒過來,屍體重迭壓在他身上,使他透不過氣,以為就要窒息的瞬間,他驚醒了,再也不敢合上眼。

  他的夢魘遠不止於此。懷特上校睜著冰冷的藍眼睛,當著所有的員警,命令他解下腰間系的皮帶,繳出那把未曾向敵人射出一粒子彈的左輪手槍,脫下卡其色皇家員警制服,把他推出門外。亞當·史密斯夢見赤身裸體被關在門外,羞辱令他抬不起頭

  這不是他第一次被關在門外,自從他背叛了前任潔淨局幫辦狄金遜的夫人對他的期許,用轎子去迎接的不是他勃萊敦青梅竹馬的戀人安妮,而是擺花街南唐館的妓女黃得雲,他最後一次走出山頂狄金遜的家,花園盡頭的鐵門在他身後關上,他被驅逐在外,再也進不去了。背叛狄金遜夫人,等於背叛她所代表的社會階層、道德價值、白人統治者的優越性。這一次,他背叛了大英帝國征服地球的偉大理想。懷特上校指責他對敵人太過軟弱,把他歸入失去榮譽感的那一類,毫不掩飾對他的失望,讓他繳出手槍、脫下員警的卡其制服,這不是夢。

  亞當·史密斯曾經幻想請調新界新設的皇家警察局,在山坡的棚屋住下來,每天立在坡前,遠眺旗竿山的米字旗緩緩下降,一天又過去了。這個幻想很快破滅了。

  他無路可去。只有回到半山纜車站附近的宿舍,接續強租新界以前所過的生活。可是,那棟湖綠色的兩層樓房不是他的家。幾年前他拎了兩隻箱子搬進去像住旅館一樣,一切享受現成的,從廚房的刀叉碗碟到臥室的床單、浴中,甚至侍候他起居飲食的傭僕也是他前任吳爾夫留下來的。他當初住進去,前任一家四口從政府倉庫搬來的舊傢俱堆得滿坑滿谷,他曾經想到過找人搬走客廳一些桌椅,留下顏色比較協調接近的沙發、橡木高背椅,點上壁爐,製造點家庭氣氛,發出請帖開個House Warming派對。

  邀請誰來呢?他腦子裡閃過幾個相識的:鼻尖上浮了一層黃蠟光的湯瑪士牧師?一想起他造訪過的牧師府邸古董油畫華麗奢侈,亞當·史密斯自慚形穢打消邀請牧師的念頭。那位稱讚他撲滅鼠疫立功白髮蒼蒼的法官,恐怕也不肯紆尊降貴光臨他的寒舍。他不敢奢望香港會所常見的商行大班,他們過分注意禮節,老是與政府高官爭排行地位。還有講究穿著,西服稱身精工、戴著純金袋表的銀行家,他們聲音響亮,舉杯嚷道:對殖民地有利的事,就是對滙豐銀行有利。然後一飲而盡。

  剩下的,就只有幾個一起打彈子、喝酒的低級軍官和銀行職員。亞當·史密斯嫌他們酗酒愛鬧,膚淺可笑,聽說他去過上環華人濕漉漉的市場便大驚小怪,如果他們知道亞當·史密斯在跑馬地成合仿的唐樓從錫壺喝下燙暖的米酒、煲了幾天幾夜的豬肺牛雜湯,一定會把他當怪物,從此不理睬他。

  他的殖民地經驗太有異於其他英國人了。派對終於沒開成,客廳滿坑滿谷堆的傢俱仍舊原封不動,他至今未曾在宿舍招待過任何客人。自始至終,亞當·史密斯走不進去殖民地英國的社交圈,從未被自覺矜貴的仕女接納過,雖然他虛心向學,以潔淨局上司溫瑟先生為典範,模仿他的紳士舉止禮儀。大會堂的基爾勃·沙利文輕歌劇表演,幾個月前他就訂了張最貴的門票,卻想不到邀請哪位女伴同去觀賞。艾米麗病後返回英國,史密斯心儀渣丁洋行大班的千金,卻又不敢高攀。

  溫瑟先生的女兒嚴守帶有貴族血統的母親的格令,不肯輕易與磨坊主的兒子史密斯交談,甚至連看他一眼都吝惜,史密斯當然不敢打她的主意。等到最後應邀的是一個海軍上尉的女兒,凱薩琳,一張圓臉的愛爾蘭人,下巴極短,看起來像只逗趣的獅子狗。她的母親得了嚴重的風濕,坐在家裡抱怨香港的天氣,從不出門,凱薩琳代替母親出席必要的應酬,亞當·史密斯被介紹見過兩次面。凱薩琳抬著短短的下巴,總是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可是不知怎的,繽紛五彩的衣飾更襯出她眉眼間慘然之色,使人想到她家中有個久病在床的母親,她對亞當·史密斯的邀請故作矜持,不肯立刻答應。

  「戲票是最好的位置!」

  亞當·史密斯近乎懇求。搖了一下裙襬,又沉吟了一會,凱薩琳才勉為其難接受邀約。送走亞當·史密斯,她火速召裁縫來家,趕制出一襲觀戲的新衣裳,令亞當·史密斯感動不已。抿著嘴,凱薩琳心中暗笑他表錯情。憑她的社交經驗,坐在戲院最好的位子是一種身分的象徵,容易吸引男賓注目、女賓的羡慕和嫉妒。她的紫緞新衣是為那些目光而做的,還有那頂縐紗的帽子。

  亞當·史密斯原諒凱薩琳在中場休息時撇下他,和滙豐銀行的助理經理談笑。看完戲後又約了她幾次,都被拒絕了。不久傳出凱薩琳訂婚的消息,物件正是那位元銀行助理。亞當·史密斯聽說後,卻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感覺。他很高興以後和這個每星期三固定參加婦女午餐橋牌會的女人無關。凱薩琳告訴過他,從中午一時到晚上八時才結束的橋牌會,仕女們在當中兩次雞尾酒會、一次點心、一次下午茶閒話是非,彼此交換情報探聽圈子裡的醜聞,連熱心公益辦學校、孤兒院的艾米麗也難逃這般婆娘糟蹋。

  「啊!你就是坐她小馬車的那個紳士,」凱薩琳若有所悟,「在教堂外被牧師夫人硬推上車的那個——」

  亞當·史密斯很為艾米麗不值。聽說她心絞痛康復後,已經離開石營盤的國家醫院,現在人在倫敦參加「禁止殘酷風俗國際會議」,她的關於華人蓄婢的惡習的報告,就是在病床上完成的。

  艾米麗這一走,亞當·史密斯在殖民地更是舉目無親。他很想念為孤兒們朗誦丁尼生的詩,踏著月光回家的夜晚。

  四

  新界易手後,亞當·史密斯脫下卡其警官制服,繳出手槍,回到潔淨局恢復原職,屈亞炳卻被留在警察局另有聘用。當天晚上,在跑馬地成合仿唐樓,黃得雲給孩子洗腳,屈亞炳猝然問道:

  「還想念他嗎?想他再回來找你?」

  黃得雲半晌才會過意來,頭也不回,平平的聲調:

  「胡說些什麼,他人早不在這裡了。」

  「你怎麼知道他不在了?」

  「你說的呀,他人被調到加爾各答,你親自去送船。」

  「喔,你記得可真清楚,你一定還在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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