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施叔青 > 遍山洋紫荊 | 上頁 下頁
第三章 遍山洋紫荊(2)


  奧立佛爵士形容他斐濟總督府的客廳有七十英尺長。

  「我參與設計,靈感來自有次出巡到西太平洋一個島上,看到當地土王的王宮,我喜歡它的造型,剛巧颱風把總督府吹毀了一部分,我派人畫下那座王宮,改動了一些設計,完成新的總督府。不錯,客廳有七十英尺長。」

  一出走廊,可看到海灣以至遙遠的山。他說:「早上在陽臺上,還有一隻藍鳥和我們共進早餐,牠蹲在糖碗的邊緣,典型的斐濟鳥。那兒出產的就是蔗糖。」

  奧立佛爵士的殖民地生涯似乎輕鬆又寫意。每天黃昏站在陽臺看警衛舉行降旗儀式,目送荷槍穿裙的警衛赤足操正步離開。一天又過去了。

  「斐濟人愛玩英式橄欖球,赤腳把球踢得又高又遠。」

  騎馬是奧立佛爵士心愛的消遣。

  「騎到一個缺水的村莊,下馬沖涼。整村的人都停下用水,讓我享受一個舒舒服服的冷水浴。」

  斐濟是在一八七四年由泰甘當國王割讓給維多利亞女王。國王把權杖、國徽和愛都送給了英女王,相信她以及後來繼承人會好好治理照顧他的人民。

  斐濟人對英女王的愛與忠心,奧立佛爵士強調此言不虛。「甚至偏遠的村落,屋子裡都掛著英女王的畫像,把女王當做家長。如果我跟一個斐濟人說,英女王希望你跑到海裡淹死,我相信他會這樣做的!」

  同樣是黃面孔,新界這批暴民為什麼不像斐濟人一樣效忠英女王,拱手讓出他們的土地?懷特上校不解。

  英女王對付不聽命的新界暴民,是派遣兵艦「名譽」號載來一批正規軍人,停駐大埔東面的吐露港,戰艦大炮轟隆。

  四月十六日,英軍司令加士·科恩將軍率領軍隊援助佔據山頭的懷特上校。史超域·駱克大禮服披掛在大埔墟頭舉行了升旗儀式,正式接管新界,比原定的時間早了一天,典禮遭到二千六百多鄉民的抵制。

  英方在大炮轟隆聲中,由四百名荷槍軍官鎮守,急急忙忙提前舉行佔據儀式。然而,侵略者動用正規軍,出動軍艦以武力強行接管,並不意味著新界人民反英抗爭的結束。四月十七日,升旗的第二天,數千名武裝民眾拿土制的炮彈進攻大埔軍營,使英軍受到重創,民眾遭到殘酷鎮壓。英軍佔領大埔後,一路向岑田、元朗一帶推進,炮轟同德圍一役,最為慘烈。具有三百多年歷史的純鐵連環鐵門,在懷特上校命令下被轟塌倒下,英軍沖入圍內,濫殺婦孺無辜無數,還把鐵門當戰利品劫掠運往倫敦展覽。

  懷特上校在新界廣袤的平原縱馬賓士,眼前彷佛浮現兩條蜿蜒的鐵軌,一直向深圳延伸過去,深入廣州內地。

  一條從尖沙嘴直通廣州的鐵路。這才是征服者的最終目的。去年十月輔政司史超域·駱克與懷特上校閉門密談,兩人陶醉在帝國偉大的構想。一條鐵路,九廣鐵路:

  「想想看,從九龍搭上火車,到廣州、漢口、北京、瀋陽經哈爾濱,然後到西伯利亞、莫斯科、巴黎,最後抵達倫敦——想像一下——」

  很顯然是英國先有了九廣鐵路的藍圖,然後才有拓展新界的藍圖。早在簽定《中英拓展香港界址專條》,就印上了鐵路的痕跡,條文中出現「——將來中國建造鐵路至九龍英國管轄之界,臨時商辦」。

  密談後不久,懷特上校讓岑田出身的華人通譯屈亞炳領路回鄉,探查新界山川形勢地理位置,順便視察風土民情。心思深沉的懷特上校,不願屈亞炳受驚動,利用自己擅於打獵射擊的名聲,說是到岑田來打老虎。屈亞炳瞇起他長而狹斜的眼睛聽了,不動聲色地服從。

  豈止獵虎那麼簡單。

  除了鐵路,租借新界還為香港增加廣大的腹地,青山、大帽山可作為天然屏障加強軍事防衛。鯉魚門和汲水門東西兩個港口水道歸入管轄。

  懷特上校來到鯉魚門海灣,翻身下馬,立在海灣一塊距海最近的黑色岩石上,雙手插腰,面對煙波渺渺的中國南海,大有君臨天下的氣勢。關於這段海灣還有個傳說:屈氏家族的先祖章靖公耕讀傳家的遺訓傳到他的玄孫思亮公,以文采獲得南宋皇帝的賞識,賜給他一隻木鵝,任它沿著海灣飄浮,從太陽升起飄到下山,木鵝所遊經之地,都成為皇帝賜封的采邑。

  懷特上校腳下的海灣,正是當年木鵝飄流的終點。他站立的那塊黑色岩石,更是交織著歷史的陳跡血淚。蒙古人南下,宋室南奔逃亡的楊太后,避隱岑田莊舍,日日夜夜立在這塊黑色岩石上,盼望救兵渡海南來脫解困危。救兵始終沒等到,楊太后憂憤而死。新界失去後,村中有一位失子成瘋的母親,站在同一塊黑色岩石上等待兒子歸來。這可憐的母親不能面對兒子死于英軍槍炮之下,而喪失了心智。

  懷特上校立在這黑色岩石之上,毫不感覺它的微妙之處。他蹙緊那雙冰冷的藍色眼珠,心思極為渺遠,越過波光粼粼的南海,他想像自己站在緬甸曼德勒的伊洛瓦底江邊,臨江遠眺。半個世紀前,大英帝國征服盛產寶石的緬甸,英國皇家艦隊浩浩蕩蕩沿伊洛瓦底江而來,懷特上校不止一次聽著那無比壯觀的場面,為自己沒能趕得上那場戰役而遺憾。後來他從曼德勒調職仰光皇家員警隊,在當地暴民反對殖民統治蠢蠢欲動之前,下令鎮壓而立了功,獲得帝國殖民地大臣的勳章,總算撫平了伊洛瓦底江上遠眺的惆悵。

  這回接管新界,出動軍艦大炮才殲滅暴民頑強的抵制,戰利品的象徵同德圍的雙環鐵門已經海運英國途中。新界一役,在大英帝國海外殖民史上將寫下輝煌的一頁。懷特上校望向無際的海面,感到周身籠罩在創造歷史的光環裡。

  二

  新界被英國統治者強行租借,同德圍失陷之後,村中鄉民吞著酸苦的淚,相傳事變前先祖亡靈顯身的種種徵兆:

  英軍入侵的前兩夜,打更的更夫半夜聽到四野起了一陣陣淒絕慘絕的哀號聲。事後回想,是鬼夜啼警告活人災難將臨。隔天夜裡,住在岑氏家祠附近的居民半夜被吶喊聲和雜遝奔跑的腳步聲驚醒,開門一看,陰風掃過,迷蒙月色下,鬼魂似乎從家祠奔出,每一個頭上插著一根點燃的白蠟燭,向四方奔去,消失蹤影。

  後來應驗這群幢幢鬼影正是埋在桂角山下的子弟。

  也有光天化日下發生的異兆:

  同德圍護城河邊的鳳凰木,盛夏開紅花,村人稱它為紅影樹。今年一進三月天鳳凰花不合時宜的怒放盛開,燦爛一片,紅花倒映水中,看起來好似血流成河,溪水盡赤。村民自此稱它為紅水溪,至今不改。

  事變後,海灣山岡那塊被稱做宋王台的大石旁,有人看到古裝婦女的背影,對著鯉魚門的海面似有所期待。讀過歷史的說那是大宋滅亡前,跟隨殘兵敗將避難南逃的楊太后顯靈。她每天佇立宋王台山岡,等待永遠來不了的援兵。

  見過背影的另有一說,說是那位喪子成瘋的傷心的母親,她癡立岸邊,盼望滿清派援兵前來,使她的獨子免于喪命英國人的利炮之下。而村子裡有不少和她同病相憐的母親。

  村民在妙覺園尼姑庵的後園偷偷埋葬犧牲子弟的屍體後不久,桂角山被發現一株從前沒見過的樹,開著紫紅色的花。沒多久,像傳染病一樣開遍新界的山坡,漫山遍野開滿這種五瓣的,異乎尋常妖豔的花,港督蔔力將它命名為洋紫荊,定為香港的花,以之紀念他租借新界的功績。

  屈亞炳成為鄉民心目中的公敵,被怨恨的程度僅次於英國統治者。一提到他,個個咬牙切齒,拿最惡毒的話來辱駡他,為他編造種種出賣鄉民的因由。其中一種最獲大多數人贊同的,是他雖為尊德公所生,名下卻沒分到應得的祖產田地,心懷不甘,仗鬼佬之勢回來復仇。另一種論調則是根據他的長相,說他天生反骨,命中註定背叛族人。持這種說法的是北帝廟的王相士。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