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中原 > 遇邪記 | 上頁 下頁


  牛七嘴上一說走,腳下就動身,真的腰插殺豬刀,手拎一瓶酒,到荒淒可怖的大亂葬崗子過夜去了。那夜正逗月黑頭,又烏雲密佈的飄著牛毛細雨,天頂黑漆漆的一片,休想找著半顆星粒兒。牛七摸到荒塚堆當央,找塊石碑座兒坐下來,無數鬼火團兒,綠熒熒的繞著他打轉,儘管天陰雨濕,鬼火不但不滅,反而在雨地裡騰跳飛舞,好像存心要鬥鬥牛七那份膽氣。

  牛七膽子也真大極,鬼火滾近他,他只消舉腳一蹴,就把鬼火踢得飛滾,他用牙齒咬開酒瓶塞子,消消停停的喝著酒,朝那些鬼火罵說:

  「去你娘的蛋,單是鬼火嚇不住我,你們若真是鬼,變個樣兒讓我瞧瞧,即便是惡形惡狀我也不在乎,非等我弄清楚了才相信呢!」

  這話才說完,但聽附近有個尖細的聲音說:

  「是誰在這兒耍嘴皮?充大膽?」

  「我是北街殺豬的牛七!」牛七抗聲說:「聽人說這兒鬧鬼,我獨獨不相信,才趕來瞧瞧的。」

  「年輕人,血氣盛,這也難怪你。」那尖細的聲音說:「不過,我得老實告訴你,我就是個惡鬼。你也不用再瞧了,趕快回去罷,我真的現身,准會嚇破你的膽囊,讓你口吐苦水,據我所知,還沒見哪個陽世的生人不怕鬼的!」

  「廢話少說,」牛七說:「靈不靈當場試驗,看是你怕我?還是我怕你?你快現身罷,老子在這兒坐等瞧你的鬼形呢!」

  「好啊,牛七!」那鬼說:「你既這等倡狂法兒,你可真的有得瞧了!」

  聲音寂滅了一段時辰,牛七抬眼一搜尋,呵,就見對面的鬼火朝兩邊飛滾,陰綠的微光映出一個白糊糊的鬼影子來,那鬼顯而易見的是個女鬼,一頭黑霧似的長髮四邊披散著,發隙間露出一張怪異的鬼臉;鬼火的磷光太幽黯了,牛七只能隱約的看出那張臉,說它是骷髏又不全是骷髏,頭骨還黏著一塊塊黴綠色的腐肉,深褐色的唇外,拖著一條黑色的舌頭。她手裡拿著一根須穗四垂的哭喪棒,上面滿是星零的磷火;也虧是牛七,換是旁人,即算不嚇死,也會嚇暈。

  那鬼影跳著,發出一陣尖厲的怪叫,風一般朝牛七奔撲過來,滿以為一下子會把牛七嚇倒,至少估量他會嚇得連滾帶爬的逃開。誰知鬼算盤打錯了,粗魯發橫的牛七,壓根兒不買帳;一瞧來的是個女鬼,急忙扔開酒瓶,醉乎乎的迎了上去,發聲吆喝說:

  「我道你惡成什麼樣子呢,原來也就這等的?老子對女人,胃口奇大,不管陰間陽世,疤麻顛醜,一向是來者不拒,老子今夜晚就讓你嘗嘗男人的滋味!」

  說著,一個箭步竄將上去,探手就抓,那女鬼怵然一驚,閃身躲過,揮動哭喪棒乒乓亂打,牛七肉厚皮粗,一點也不在乎,打幾棒只當抓癢,兩人糾纏不久,那女鬼力氣不濟,就被牛七捺倒在地上了。牛七一摸女鬼的身子,軟軟綿綿、溫溫熱熱,就湊著女鬼的耳根說:

  「我的兒,你原來跟人沒兩樣?今夜我越發放不過你了!」

  仗著幾分酒意,他一壁說著,手腳就放肆起來。那女鬼先是左遮右擋,仍是抗拒無力,不得已,出聲央告起來說:

  「牛七爺,牛七爺,實跟您說,我不是鬼,我是人,我就是佘鎮上的宗二寡婦,您就饒了我這一遭罷!」

  「哼!」牛七說:「就算你是人,也脫不掉人幹鬼事的罪名!朝後你放乖兒點,跟我殺豬賣肉,學著做人,今夜你想讓我饒你,那可不成!」

  ……這不是傳言,這是孫二親眼見到的事實。殺豬的牛七,硬是從荒塚堆裡,把假扮女鬼的巫婆宗二寡婦給硬拖回來。宗二寡婦雖不是生米,可真讓殺豬的牛七替她回鍋炒熱了,只好跟牛七過日子,牛七吃了她這碗油炒飯,宗二寡婦也嘗了牛七的豬肉湯,算起來還是牛七撿著了便宜,不但娶了寡婦,還得了她多年積蓄的錢財……

  每想到殺豬的牛七亂葬崗子找鬼,人財兩得的事,孫二的心窩就會發癢,儘管自量沒有牛七那份膽氣,卻一心盼望能有牛七那樣的運氣。

  ***

  那天晌午,孫二替客人運貨到臨河渡口去,跟他一道兒運貨的驢腳夫,有王小歪、陳豁嘴兒兩三個人。天實在燥熱得不成話,走在路上頂太陽,淌出來的汗比喝進去的水還多。

  幾個人趕著牲口,走到半路的黃土坡,找處樹蔭涼停下來歇腳。黃土坡的地勢高,風水好,兩邊全迤邐著墓場,那些大戶人家的墓場真夠講究的,松柏圍繞的護成一片又一片的黑林子。孫二看在眼裡,不禁感慨起來,聳聳肩膀,攤開兩手說:

  「咱們枉在世上為人,看來還不如做鬼愜意,伸著兩腿躺在黑松林裡,陰陰涼涼的。人生在世,若不發筆財,躺著逍遙逍遙,真是白活了!」

  「你還沒瞧那片新栽的黑松林子呢,」王小歪說:「那裡頭埋的是城裡何戶的姨太太。春頭上她下葬,乖乖!那種樣的排場我這輩子還算初開眼界,虧得她只是一個偏房,落葬時還弄得驚天動地,換是正房,那還得了?只怕要打金棺、造銀墳了!」

  「孫二,你若想發財,」陳豁嘴兒也說:「不妨在她頭上打打主意,——聽說她陪葬的寶貨,多得不得了,嘴裡含的活玉,腕上戴的翡翠鐲,全是稀世的玩意兒。你若有牛七那種膽子,不怕得不著。」

  孫二伸了伸舌頭,扮個臉說:

  「你明知我沒有牛七那種膽氣,何必說這些,存心來吊我的胃口?」

  王小歪歪嘴出斜(邪)言,把何大戶家的那個姨太太說得如何俏麗,怎樣風流,一向好色的孫二簡直聽入了迷了。重新啟程時,他嘴上不說,一顆心始終惦記在那座墳上。要是真有牛七那個膽子,這事實在值得幹。世上三百六十行,挖穴盜墓照樣算一行;孫二在賭場上也認識幾個盜墓賊,雖然常幹那種噁心事,但出手卻闊綽得令人羡慕。賭錢這玩意兒,跟想發財一樣,全它娘賭的是膽氣,賭本愈是充足,膽氣愈是豪壯,精氣神十足,哪有不贏的?!自己這幾個月,頂著大太陽趕驢兩頭跑,賺的不夠耗的;秋荷像個貪而無魘的吸血鬼,賭場上手氣不順,又成了有輸沒贏的陷人坑,逼得人非打歪主意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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