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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徐小嬸兒這個被長年久日的悲愁浸透了的女人,不論開口說什麼,總是拉長著她那張著蒼皇失血的苦瓜臉子,眉頭上一鎖一把疙瘩,滿臉的皺紋,條條都朝下面彎曲,要是不知道她在自擠苦水,那就得承認她是在悲天憫人了!……這種命帶酸苦的孀寡,說起話來,你就是不看她的臉,也能從那種絮絮的話音兒裡,聽出一股寡婦味來:

  「太平巷這一帶的房舍,全都是窄門面的狹長老屋,有些房舍,還是百十年前蓋的,又黯又潮,陰氣重得很,你們搬來的前一兩年,好幾家宅子還鬧狐仙。

  「裡面的丁家先鬧起來,丁老實的兒子小扣兒,能用手指把眼睛珠兒從眼眶裡摳出來,頂在大拇指上走路,等歇再揉進眶裡去,不疼不癢的,問他,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人都說是狐仙耍的障眼法兒。

  「……稀奇嚒?更稀奇古怪的事情還多著呢!小扣兒夜晚睡覺,明明是睡在床上的,他媽半夜醒來?替孩子蓋被,一摸,孩子不見了,驚慌失措的掌起燈到處找,喊叫也叫不應,壓後才發現小扣兒鼾聲呼呼的,睡在離地丈把高的橫樑上,附近沒有梯子,一個大人也爬不上去,何況一個孩子?」

  「菩薩!啊!仙家!」牛姥姥出神的聽著,徐小嬸兒每講一兩句,她就語無倫次的這樣應著,表示衷心嘆服她不能理解的神奇和靈異,——彷佛在世為人的本份,只配喊一喊菩薩和仙家名字就夠了。

  牛小虎兒歪著嘴角,勉強牽著一絲諷嘲什麼的笑意來,淡淡的說:

  「敢情又是仙家耍的障眼法兒?」

  「一點兒也不錯,」徐小嬸兒虔誠得連臉都僵硬變形了:「不是狐仙,誰有那個能耐?能把一個熟睡的孩子托到梁頭上去?」

  「那就找了小張奶奶?」

  「是啊!她只是燒了幾道符,把黃三郎請來,在宅子裡一呵斥,朝後丁家宅子就安靜了,再沒鬧出旁的事故來,直至如今,丁老實老夫妻倆,還誠心誠意的出一份香火月費,給小張奶奶去答謝仙家呢!」

  「啊!菩薩,仙家,真是百靈百驗啊!」牛姥姥又在一邊不住的禱告著了。

  牛小虎兒禁不住的想笑出聲來;在老家的茅屋前面,麥場角上,有棵彎腰的老柳樹,村頭有個爛紅眼老頭兒,滿肚子全裝的是鬼和狐的故事,那要比徐小嬸兒講說的精彩得多……脫不了總是個故事,自己從沒把它當成真的,儘管有時也疑惑過,就像面對著女巫小張奶奶時所生的那份疑惑一樣。

  「小嬸兒,我是說,你自家遇著過這類的事兒沒有?……我只想問你們的事兒。」

  「我們家……也鬧過……」素姐兒怯怯的說:「又拋磚,又弄瓦,鬧得人夜來全不敢闔眼!」

  「那可不是真有大道行的狐仙,只是些初成精的妖物罷了。」徐小嬸兒說:「它們也不知怎麼的,看上了這個病弱的素姐,存心戲弄她……素姐兒早時替她自己繡了一雙滿幫花的鞋兒,鎖在描金箱子裡頭,準備著新年穿的。誰知也被它們扭斷鎖簧偷了去,掛在巷口,很多人過路時都看見那雙鞋,議論紛紛的,全猜是哪家閨女不安份,穿了它偷會情人,被人驚散了跑落下來的。我當時做夢也沒想到會是素姐繡好的新鞋兒,還是閨女跑去才認出來的,——鞋底幸好沒沾一粒泥汙,要不然,素姐兒的名譽就會被糟蹋得不成話了!」

  「實在沒辦法,只好就近找了小張奶奶,央托她把這事源源本本的稟告仙家。」

  「仙家怎樣辦呢?」牛小虎兒說:「它們都是拖著尾巴的同族呀!」

  「噓……」徐小嬸兒悄悄的噓了他一聲說:「快甭說這種話,小虎兒哥,同族可不同類,狐仙跟妖仙可真是大有區別的呢!……小張奶奶來宅,請了仙家,那一回,黃三郎,秦四郎,蔡十郎,三位仙家都輪流下來,說是妖狐擅入人家黃花閨女的閨房,蓄意敗壞人家閨女的名節,又拋磚擲瓦的弄得人家孤兒寡母的宅子不安寧,就憑這三條大罪,判定當斬!」

  「斬了沒有呢?」

  「怎麼沒有啊!」徐小嬸兒說:「就在跳神過後的第二天大早,一顆血淋淋的狐頭就懸在太平巷口,——正是前幾天妖狐掛繡鞋的老地方!這宗事兒,可是千真萬確的,我們自己親眼見著來。我說小虎兒哥,人家小張奶奶供奉的仙家既有這等的靈驗,你能叫我們不死心塌地的信奉仙家嚒?」

  對著這種振振有詞的說法,牛小虎兒為難住了,真的,他並不懷疑事情的經過確是這樣的,徐小嬸兒母女倆,尤獨是平素不肯多說話的素姐兒,沒有道理硬編造這樣的謊話去抬舉那個女巫,但他卻疑心事情背後,總還隱藏著一些別的什麼?他一時心裡混亂,指不出他究竟疑惑著什麼?

  徐小嬸兒這番話,雖然沒說服了牛小虎兒,但卻把牛姥姥和小龍嫂給說服了,牛姥姥可不管兒子心裡抱著什麼想法,交代說:

  「小虎兒,今兒天太晚了,人家小張奶奶也許早歇啦,你記著,明兒你早些收拾攤子,替我買些禮物,回來先去替我把小張奶奶請來家,我要問一問你哥哥小龍的事情,也好放下這條心。」

  換是任何旁人,牛小虎兒都有話好說,他雖是殺豬賣肉的粗漢子,卻是個道地道地的孝子,老娘為小龍離家掛心,哭哭漣漣的不止一天了,她在傷心欲絕的時辰,小虎兒實在不願跟老娘頂撞,明明有話,也咽住不說了……就算把你小張奶奶請進門,看你又能耍出什麼花樣呢?他嘴上沒說什麼,只在心裡嘀咕著。

  二天他並沒另外買什麼禮物,只捆了一張多毛的肉皮,幾根豬嘴上剝下來的帶牙的骨頭,照著老娘的意思,在下傍晚收拾了攤子之後,一腳跨進女巫小張奶奶的屋子裡,揚聲叫說:

  「有人在家嗎?」

  「誰呀?」小張奶奶的聲音,隔著桃紅花布的房門簾兒,懶洋洋飄了出來。

  「殺豬賣肉的牛小虎兒,送你一點兒肉皮跟大骨頭,」那個大聲的說。

  房門簾兒朝上一撩,女巫小張奶奶半側著臉,倚著房們框兒站著,懾人的黑眼盯在牛小虎兒的臉上,她手指挑著的房門簾兒徐徐的鬆開了,手臂仍然懸在空裡,讓那桃紅色的門簾兒,落在她的肩膀上。

  她今天的打扮,要比往常嬌豔得多,上身穿著粉紅的團花緞子緊身襖兒,襯著湖綠色的織錦長裙,即使屋裡沒有什麼風,也小波小浪的漾動著;也許她正要打算換裝,小襖的扣兒解了兩三粒,領口半敞開,露出一截雪白粉嫩的脖頸,頸上的道姑髻也鬆散了,兩綹長髮,順著一邊拖垂著,看上去分外的慵懶撩人。

  「唷,是小虎兒哥,總算是進屋來了。」她說:「你不是在忙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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