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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徐小嬸兒簡直像躲避什麼不祥的邪物,踮著小腳咯咚咯咚碎步跑走了的,愈是這樣,牛小虎兒的牛勁越被某種說不出的氣憤給頂足了;實在說,他一點兒也沒氣憤這位年輕標緻的巫婆奶奶,他氣的是在這瓦窯鎮上,拖尾巴的狐狸精要比鄉角老家的狐狸更它娘的威風!

  在老家,也有許多人家信狐拜狐的,人說:鬼愛黃紙大錢,狐狸最愛紅包袱,(紅紙折成四方形的錠紙兒,俗稱包袱,拜狐專用。)有人家患了病,請巫家來跳神,紅包袱一燒,狐仙就到,而且唱得蠻有人情味,即使那是貓哭耗子呢,假也有假的慈悲,完全露出拿了人家手軟,吃了人家嘴軟的味道。那時刻,牛小虎兒的大哥牛小龍還沒出門到警衛隊去戴硬帽吃糧,小弟兄倆個結夥,在野地上踢倒了不少處半人高的狐屋,無奈連老娘也信邪,兩人不敢明目張膽的和狐狸作對,原以為換個地方,到瓦窯鎮來會好些的,誰知道這兒信邪更信得凶,徐小嬸兒那種談狐變色的神情,可不是明明白白的刻在臉上?

  人長大了,得要賺錢討生活,辛辛苦苦,起早睡晚的幹正經事,哪還能像當年做半樁小子時刻那樣,整天把腦筋用在對付狐狸上?小龍成家不久就出遠門,在隊上扛槍吃糧,這一去四五年沒有消息,自己殺豬賣肉出攤子,積賺些錢,不但要養活老娘,還得養活嫂子,勉強餬口沒有剩的,故此年過廿了,還沒法子娶媳婦兒,自顧不暇了,更有好些時沒想到過狐狸的事啦!

  這一回,算是碰巧罷?

  牛小虎兒足足在冷風裡等夠有一頓飯的功夫,那位張奶奶才算是下了差,呵欠連天的退坐到香火堂子門口的一條長凳上去。

  「你這位張奶奶呀,」牛小虎兒背著麻袋經過香火堂子門口時,帶著些兒怨聲說:「你可把人給害苦啦,舞呀唱的,堵住這條窄巷子,害得人沒法子走路!……我的一頓晚飯,全叫你給耽誤啦!」

  年輕的小寡婦抬起頭,故意把眼瞇著,眉皺著,像端詳陌生人似的把牛小虎兒打量著。其實,牛小虎兒心粗氣浮,平素沒注意過她,她卻早在牛家初搬進巷子那天,就注意過這個粗壯得像牛犢子似的年輕漢子了。

  「啊呀呀,真是得罪你了!」她叫說:「你不是斜對面新搬來的殺豬賣肉的牛家小哥嚒?」

  「一點兒也不錯。」牛小虎兒咧開嘴笑了笑說:「你倒是弄得很清楚。張奶奶——人家全這麼叫你,我只好跟著這麼叫你一聲,你下回再跳神,好不好甭擋著巷子,讓人在一邊乾等?」

  「唷?」年輕的小寡婦露出媚進人骨髓的笑容,一雙青杏子眼,黑溜溜的,不瞄不瞄就斜著瞄了過來:「牛小哥,你知不知道,我這吃巫門飯的,只是仙家的差役,仙家什麼時刻附身,我哪兒能拿得准呀?」

  「噢!」牛小虎兒站住腳說:「照你這麼一說,堵著巷子,害我誤了飯的,不是你張奶奶,卻是你供養的那些仙家了?」

  「可不是。」年輕的寡婦帶些兒欲含欲露的嬌嗔:「你馬虎些兒,甭當真,我在這兒,替仙家黃三郎向你賠個小心,也就罷了!」

  牛小虎兒原本帶著些兒怨氣,想在路過時說上兩句就罷了的,誰知一跟這位張奶奶搭上腔,你來我往的,別有一種自家從沒經歷過的滋味,使得他的兩隻腿像叫漿糊粘住似的不想動,挑著她的話音兒說:

  「要是我不肯馬虎,硬要當真,又該怎麼辦呢?我到哪兒去找你那仙家?」

  「你要硬當真?好,那麼,我也有話說了!」年輕的寡婦伶俐的說:「我還要講:自打你來到這巷子裡,每一夜全害得人神魂顛倒的睡不好覺。」

  我的乖乖,這個張奶奶究竟不是那種老掉了牙的真老奶奶,鮮花般年紀的婦道,哪會有這麼大的膽子?這麼厚的臉皮?初次跟一個年紀相仿的男子漢說話,開口就說出這種比肥豬肉還葷腥的話來,牛小虎兒就真是一隻沾葷吃肉的老虎罷,也叫她說出臉皮發燒,滿臉泛紅。

  「我……我不懂我怎麼會……害得你睡不著覺?」他舌頭轉動本靈,訥訥的說:「這不會是當真罷?」

  「怎麼不當真來?!」巫婆張奶奶說:「三更半夜的聽著豬叫,一聲一聲的長嚎、短嚎,真把你這小殺豬的漢子恨得牙癢癢,我可沒當面找過你呀?不是嗎?」

  牛小虎兒這才透口大氣,啊了一聲,人家指的原來是這個,倒是自己表錯情了。

  「豬叫你該怪豬呀,張奶奶,」殺豬馱販說:「屠戶是三百六十行裡頭的一行,為了討生活,就跟你吃巫門飯一樣,剛剛我怪的是你那仙家,可也沒怪你呀!你恨得牙癢癢,敢情想吃豬肉了?」

  「不錯!」巫婆吃吃的笑起來,指說:「你那麻袋裡有豬肉,留下一塊來喂喂牙,敢情我這牙就不癢了!……我要吃你的肉,你捨得不捨得?」

  這個張奶奶怪不得這麼年輕就吃了巫門飯,牛小虎兒心裡話:她的舌頭尖得能繞彎兒能分叉,三言兩語就能把人給纏住,咬住,緊緊的捆住,他一時語塞了,打開麻袋的袋口說:

  「實在對不住,你瞧瞧,肉全賣掉了,只剩下一些窩囊的雜碎,倒不是我不捨得。」

  「好了,好了!」張奶奶伸手捏起一捆帶肉的骨頭,笑說:「拿這個燉鍋油湯,喝了也能安安神。」

  賣豬肉的人,全是眼裡帶秤的,牛小虎兒只消輕描淡寫的掃一眼,就估定那捆骨頭少說有四斤多,剛剛自己還暗發怨聲,盤算著整整狐狸精的呢!誰知狐狸精沒整著,頭一個回合就敗在這位張奶奶的手裡,白貼了四斤多帶肉的好骨頭,真它娘碰上了粉紅色的黴氣。這使他想到,對付那種虛無飄渺的狐狸精並不難,對付這種伶牙俐齒的年輕巫婆奶奶,他簡直有些招架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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