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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收了利錢,他就起盆會,再把收得的會款貸放出去生利息,盆會一起起了六七個,他拿人家錢去放利債,卻又拿收回的利錢去填會,使母金變成他自己的。

  這樣不過三四年的功夫,他的產業,就有了他祖父張撈毛兒在世時那種興盛的規模。

  俗說:銀錢是嗇出來的,這話可一點也不錯,六角井的人,誰不知張水源是個吝嗇鬼?肉吃在肚裡,連屁也捨不得亂放,怕人聞著了屁裡的肉香味。

  發財蓋瓦房,固然是張水源心眼裡的一宗大事,話又說回來,蓋了大瓦房,也不能一個人獨住著,因此,娶老婆生兒子,就變成連帶的大事了。

  蓋房子花大錢,張水源並不太心疼,若說娶老婆也要花大錢,張水源可就不願意了。不用花錢的老婆到哪兒娶呢?張水源便看中了西頭馬家賭場的小寡婦銀子。

  銀子在沒嫁馬小瘦兒之前,是六角井一帶的一朵鮮花,她父母貪著馬家賭場的進項活絡,硬把她嫁給馬小瘦子那個癆病鬼,過門才七個月,銀子就成了寡婦。

  依照六角井那地方的習俗,年輕的小寡婦要是想再嫁,必得先由馬家人把她送回娘家去,再由娘家人出面,和旁姓重論婚姻,銀子住在馬家,仍是做媳婦的身份,旁人可沒法子跟銀子的公婆去論婚,在這樣情形之下怎麼辦呢?……那得先跟銀子本身在暗地裡勾搭。

  由於風俗保守,即使寡婦看上了哪個男人,一心想改嫁出去,也不願明明白白講出口,怕人家笑話她,這樣一來,搶寡婦的風俗便流傳開了。

  搶寡婦其實只是表面文章,關鍵還在寡婦身上,她要是不願意,沒人真的敢打上門去,十有八九,都先跟寡婦暗中講妥了的,那邊人一到,這邊跟著就走,一路上,哭哭啼啼,口口聲聲不願意,腳底下走得比誰都快當,沒見有幾個賴在地上不起身的。

  張水源計算過,銀子雖說是二水貨,人可生得俊俏風流,稀疏的鬢髮前的眉角上,不是貼著兩張小小圓圓的眼膏藥,就是貼著去心火的萵苣片兒,映襯得她那張瓜子龍長臉,顯得分外的迷人,娶這種年輕的小寡婦,省了一大筆嫁妝費,聘禮、飾物,也全免得一乾二淨,還是很划算的事情。

  心裡一有這個主意,一顆心就系到小寡婦銀子的身上去了,當然越快越好,說著說著的又到清明啦。馬小瘦子的墳,在六角井東,清明節上墳前的銀子正打他門口經過,穿著一身縞素衣裳,在軟軟的春風裡,像一隻欲飛欲舞的素蝶。

  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穿素衣的銀子那種風韻,看在張水源的眼裡,滿眼簡直能噴出火星兒來,因為小寡婦上墳,張水源才也拎著個奠物籃子,到他家的祖墳上去應應卯,馬家的墳地跟張家的祖塋,只隔一條小溪河,人站在墳攤上,清清楚楚的看得見銀子的身影,聽得見她嚶嚶嚀嚀,像隨口唱唱似的哭聲。

  「這個年輕女人,早該回娘家去的。」張水源私下跟人掏問過:「過門七個月死丈夫,她紅嘴白牙年紀輕輕的,當真會為馬小瘦子守?」

  「回娘家她怕捱餓,」一個常去賭場走動的賭客說:「她打算自己挑揀男人,找個好頭戶,讓人把她搶走,還不比在娘家做木頭人,由她父母再替她論婚強的多了?……她父母若不貪錢,會把她送去喂癆病鬼?」

  聽著她這樣的哭聲,張水源的心裡更有了數,嘴上哭的是馬小瘦子,實在哭的是她自己的苦楚,七個月的夫妻,何嘗有海樣的恩情?聽罷……青天呀,你明明害癆病,怎會想到要娶親呀?你把我娶過門呀,身子薄弱沒老本,還要逞什麼強?鬥什麼勝?我前生前世欠下你的風流債,要拿七個半月換一生……啊呵,皇天哪,我勸你一句老人言:要得夫妻長呀,一月只進兩回房呀,死鬼你不自量力不肯聽,你是雪人要見日,你是過河的泥菩薩,你裝聾作啞墳裡躺,丟下我孤孤單單、冷冷清清、淒淒惶惶的怎麼過呀?!長天夏日的沒人來拉聒,寒冬臘月棉被空半截兒,渾身害冷凍腳疼呀,皇天哪!……

  張水源雖沒有沙裡淘金的能為,娶個白白的銀子回家的本事還是有的,六角井張家雖在這兩代裡暗影重重,而張水源總算本鄉的一個肉頭富戶,放高利貸和斂盆會,使他三十不出頭就蓋起一棟四合頭的大瓦房來,這些年,張水源一心放在錢財上,沒談過親事,若說討銀子這樣的寡婦,沒有一絲可褒貶的。

  常到賭場上去走動走動,不幾時就跟小寡婦廝混熟了,銀子是見錢眼開型的女人,對這個張家大瓦房的光棍主兒很熱絡,張水源一進門,她就忙不迭的端茶倒水,兩眼瞇瞇的斜吊著他。

  「銀子,我說,清明節你上墳去了來?我見你哭得好傷心,」他拿話挑逗她說:「馬小瘦子在世,當真跟你那樣好,夜夜進房門,合上俗傳的話——一夜夫妻百夜恩,百夜恩情似海深?」

  「恩情能拿尺來量?」小寡婦臉紅紅的堵他說:「清明節,不掃墓,家裡日子不好過……上墳應春景兒罷了,人死也哭不活的。」

  「何必要費力氣,把死人打墳裡哭活來?」張水源說:「世上本錢足的活男人多得很,不光全是雪人兒,泥菩薩呀,依我看,你改嫁掉倒也罷了,免得長天夏日的沒人拉聒,寒冬臘月棉被冷半截兒,渾身害冷凍腳疼……」

  「汗邪你了,說這種話。」小寡婦罵說:「你怎好這樣的亂嚼舌頭根子?不怕下割舌地獄?」

  「我這舌頭才不白送給閻王爺,」張水源說:「恁情送給你咬掉。這些話,原是你哭數出來,我跟著學的。」

  調情的言語不用誰教,張水源這樣窮吊著小寡婦銀子可不是一天了。小寡婦真有些手段,看似無情卻有情,說她有情又無情,把張水源弄得神魂顛倒的,有天晚上,張水源在賭場旁邊的磨房頭上,截住了銀子,跟她說:

  「銀子,我娶了你。跟我去住大瓦房去。只管答我一句,你肯?還是不肯?」

  「甭這樣凶巴巴的逼我,」銀子說:「咬牙切齒,像要生啖人肉似的,我是跳過火坑的人,(鄉野習俗,年輕的寡婦,在丈夫死後送葬時,跳過他的棺穴,表示守節終生。)你幹嘛不去找旁的女人?」

  「酒壺裡裝著酒,我心裡裝著你。」

  銀子扭動著肩膀,翹起薄薄的嘴唇皮,哼了一聲,偏過臉去說:

  「甭拿海枯石爛、天荒地老那些甜言蜜語來哄我,還當我是不知人事的孩子?!你有產有業,屁股底下坐著一幢新瓦房,四鄉閨女又沒死絕,你有那種真情意,來找我這半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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