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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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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網 〖黑巷〗 黑巷這裡那裡的鎖結著,像一張蜘蛛張成的網。 兩面都是高高的青磚砌牆,和一些灰瓦蓋成的參差房舍,配上巷心的石板路,以及粗糙的麻石牆基,連成古老沉重的色調,看在人眼裡,就會生出黴意來;即使是有太陽的日子,那些條盤曲的小巷仍然水漉漉的,踩在腳下,隔著一層鞋底,仍覺得出一股常常潮濕的黏性。陰雨季過後,絨狀苔和粒狀苔在磚縫石隙間交雜生長,逐漸朝開浸染,彌滿了磚面和石面,石板下的暗溝裡,日夜響著淙淙的流水聲,——一點也不詩情畫意的絮聒。 總而言之,在局子裡吃公門飯的,都對這塊黑巷區感覺頭疼,碼頭上的扛夫們在這兒酗酒宿娼,明門暗門的娼婦在這兒播撒花柳病毒,大盤煙土販子在這兒盤紮,黑道上一些積案如山的人物,利用這八陣圖般縱橫相銜的巷區作狡兔三窟之計,搶劫、吸毒、奸殺、毆鬥……太多太多惡性的案子層出不窮,一個幹刑事的若不真有兩手,在三十年代的青島真鎮不住這個雜亂的區域。 賣辣湯的老湯在這一帶討生活十來年了,巷路不能說不熟悉,可是對那許多經常更換的面孔,實在生份得很,無怪他經常慨乎言之,說是:認狗全要比認人容易得多……暗底下替局裡當線民,按月有三塊大洋的賞錢。這個兼差,還是局裡管檔案的鬍子侃胡大爺他替自己找的,泰安州在青島的同鄉不多,胡大爺這份鄉誼夠感人的;三塊大洋對自己來說,不算小數目,一個月熬風喝露賣辣湯,也許還積賺不了那麼多。不過話得說回來,這三塊大洋一個月的兼差,也不是好幹的,常犯案的人物,最記恨通風報信的線民,萬一有一天露了風聲,也許連老命也砸進去,會人搦死在巷子裡。 每想到這個,老湯渾身就有些發毛。 甭單從碼頭口和山東大道那一帶逛上一番,就一口咬定青島是個乾淨、寬敞,又很有氣派的城市,賣辣湯眉毛上,就很少壓過太陽光。吊著毛玻璃方燈的辣湯擔子,總在蓮浮的燈色裡挑出來,拐到人口密集的黑巷區去,一兜一轉,收攤時總得要到三更。巷子裡沒有路燈,使人覺得有一腳踏進地獄去的味道,方燈油黃色的碎光,裹著些斑斕的黑影,旋轉著,牆基和屋角,觸眼都是那種深深淺淺的苔痕,潮濕得有些陰森。 怨不得某些怪異淒慘的案子,常在這裡發生,老湯多少揣摩出一點兒道理來;這兒高牆擠著巷子,高屋擠著矮屋,許多大雜院把人擠得像上了繭山的蠶,石頭碰石頭還會迸出火星兒來呢,莫說那些來自四方八處三教九流的人了!貧窮、饑餓、酗酒、吸毒、狂嫖和濫賭,使活在陰森背景裡的傢伙變得瘋狂起來,有些人費盡心機想把旁人擠倒下去,好讓他金雞獨立;有些人滿心都是欲望和夢想,偏偏身陷在泥淖裡,使不上一些力氣,心裡一郁有不如意的疙瘩,脾氣便火爆起來,彷佛唯有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才夠爽快,要不然,人會被那惱恨人的現實鬱死……儘管局子裡的幹員把精神放在這裡,破案率也很高,但麻煩事兒也還是不絕如縷,好像冥冥中有誰存心要把局子裡的刑事先生們消磨消磨似的。 篤篤,篤篤……老湯的擔子在肩頭上兩面搖晃著,一邊閑閑的敲打著毛竹板,用沙啞的老嗓門兒,叫喊著: 「辣湯,作料齊全,滾燙的辣湯……來!」 走到頭條岔巷那兒,方燈的光圈裡出現了一條灰黑色的人影,那人頭戴著一頂破舊的呢禮帽,前帽檐翻得低低的,擋住他的眉毛和眼,一領灰黑色的大褂兒拖至腳面,袍叉兒半拎在手裡。 「老湯,」那人低聲說:「兩碗辣湯,替我送到二號裡邊的閣樓上去。」 「是了,您!」老湯怔了怔,放下笑臉來說。 那人的背影一晃,在一扇黑色的角門裡消失了。 又不知出了什麼的新案子了?老湯在心裡嘀咕著。頭條岔巷二號門牌,是局子裡設在黑巷區的一個秘密機關,專門偵辦棘手的刑案,也是警方跟線民連絡,聽取消息的地方。剛剛叫辣湯的那人,正是這一區的刑事頭兒羅大有,一般案子,他不會親自出馬傳喚線民的。老湯把辣湯擔子靠巷角歇下來,舀了兩碗辣湯做幌子,端進那扇黑角門,穿過一座荒落的石板院子,進屋上了閣樓。 閣樓上亮著一盞德士古煤燈,黑燈笠把一束圓光聚在一張方桌的桌面上,羅大有就著燈光,濃眉鎖得緊緊的,在察看著一迭彷佛是照片之類的東西,一面看,一面費力的咬著嘴唇。方桌對面的背椅上,坐著局裡管檔案的鬍子侃胡大爺,吸著一支煙捲兒,噴出來的煙霧把他自己埋在裡面,屋內滿是煙霧,顯然動足了腦筋。 「羅大爺,您叫的辣湯。」老湯說。 羅大有專心看著他手裡捏著的東西,老湯連說兩遍他都沒答,還是鬍子侃點了個頭說: 「先擱下來罷,老湯,你且坐下來待一會兒。」 「又出了什麼怪案子了?」 「當然是命案。」羅大有這才放下那迭圖片,噓了口氣說: 「碼頭的防波堤外,海灣上有漁船撈著一口皮箱,還以為是洋船上卸貨不小心掉落到海裡的,他們撬開鎖,打開箱子一看,裡頭裝的不是錢財衣物,卻是這個!」 他丟出一張圖片,老湯接過來,就著燈光一看,張口結舌沒吐出聲音來,原來那圖片上顯映出的,是兩條殘碎的胳膊和斷腿。 「…這…這是大分屍……」他訥訥的說。 「不錯,這是慘絕的分屍案,」羅大有說:「在胡大爺管了多年的檔案櫃裡,這還是頭一回發生過。被害的是個不知名姓的男人,大分八塊,你瞧著的,只有四塊!……箱子送到局裡去,局裡就把這宗案子推到我頭上,要我研究看看,究竟怎麼辦。」 「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老湯說:「大分八塊,這只出來四塊,沒頭沒臉的,誰知道死的是誰?這案子,我看只有神仙才能辦得了。」 「也甭缺氣,」羅大有又遞過一張相片來:「你瞧瞧,這是另外三塊,胸脯、腰身和肚子,——一星期之後,黃島附近的漁船,撈了送到局裡來的。」 「就差個腦袋了。」老湯把相片看了看,有點噁心說:「只有打頭和臉上,才能分得出人的,偏偏差了那顆最要緊的東西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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