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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第二天,他搭車北上萬華,也打消了同學校過耶誕節的心思,這樣,他可以暫時不見美倩的面,容她冷靜的選擇她自己的前途。

  聖誕夜,校園裡仍到處彌漫著歡樂的氣氛,那是新同學造成的,南森卻不在東海。他走時急急匆匆,並沒告訴美倩,美倩還一直等待著他肯定的回答呢!三天了!天知道在這三天裡面,她忍受了多少情感上的煎熬?她數著白天,數著黑夜,數著白天和黑夜中的每一分秒,她常常在深夜跪在床上做禱告,祈求神能使她心境平安,不管她選擇或是被選擇……黃昏時,她在室外的樓欄邊徘徊,望眼欲穿的覓取南森的影子;平常他多半是在黃昏時穿林而來,用奇特的口哨吹出的曲子是她早就聽熟了的。但一天,兩天,……她聽著的不是那曲調, 只是林梢上的風號……

  最後一天,同學們拉她去聖樂團練唱聖詩,她和幾個女孩一起到藝術中心去,大家很熱烈的練嗓音,選歌曲,她都沒有表示過一點意見。她一直很喜歡音樂,更喜歡唱歌,她不慣于唱挺拔高昂激烈如潮的歌,但卻非常愛唱幾首平靜的敘述式的聖歌;因為在那種以人的卑微,俯伏在上帝腳下時的那種歌贊和傾吐,能使她獲得安靜和快樂;她能在那些歌裡,把內心一切的情感經由自己輕微的低音,柔柔潤潤的釋放出來。然而今天,她剛練唱兩遍就覺得頭痛,提早回寢室休息了。

  當真得著休息呢?陰沉欲雨的天,她站在樓廊間,手撫著冰冷的欄杆,望著風裡的樹群發呆,到如今她才知道,愛情是自然產生的,無法刻意製造,即使勉強能夠,基礎也非常脆弱。該來的,終於來了,兩種不同的歸宿要她選擇,兩種不同的未來要她面臨,她該怎麼辦?該怎麼辦呢?頭頂上的灰雲,一塊一塊的壘壓著,像無數碎冰,風繞著她發出來空洞的嘶喊。

  她不願對人打聽南森的行蹤,又不能放下心來不理會;一逢男孩子的聲音從圓門外傳來,她就會覺得心跳,一看見樓下花牆外有人影閃過,她就以為是他來了,但是沒有發現他的影子。

  現在她才覺得,早年在那軍官身上所付出的情感,尚不及她對南森所付出的濃烈;在不知不覺間,她對南森的愛已經到了深不可拔的程度,為什麼他不來呢?她想:也許南森也在矛盾裡掙扎著,也會和她一樣在忍受煎熬;他原可以交到很相知的女友,像小妹就是個頂可愛的女孩子,為了她,使他失去了很多機會,正因為她自己有很深的情感存在,使她以前的決定變得脆弱了。

  她重新走回寢室,翻開聖經來讀,希望借著神的話,啟示她,導引她,讓她有所決斷,把心情安定下來。但有一股悲淒朝上湧泛,淚水把聖經滴濕,所有的字跡在她潮濕的眼裡都變得朦朧了。為什麼以前要和陳訂婚?為什麼後來又遇上南森?……她覺得自己對自己的信仰快要崩潰了。

  下午她孤獨的走出去,到路思義堂的鷹架下散步,也在文學院的廊前徘徊了很久,盼望能夠碰到南森,但沒有。她跑到圖書館,從閱覽室找到書庫,希望南森會在閱架那兒翻書,但沒有。圖書館裡有些人,都在準備著晚上的節目和參加狂歡舞會,她的心裡卻在結冰,即使裹緊厚厚的大衣,仍然冷得要命。

  她心神恍惚的走到水塔那邊的樹林,又一直跑到夢穀;那寬寬的谷地,曾經印有過他和她並行的足跡,但現在它是空寂的,一無人影。從夢穀再跑回來,又是傍晚了,在路上,她下定決心,直朝男生宿舍走過去,她要看看南森究竟在不在寢室?

  上樓時,在梯口碰到老蘇,她停下來,掌心貼在背後的牆上,問說:

  「哈老哥在不在?他到哪兒去了?」

  老蘇被她問得怔住了,他從沒看見美倩像這麼急迫緊張過,她的臉是蒼白的,呼吸也很急促,彷佛發生了什麼重要的事情。

  「哦,」過一晌他才說:「他去臺北找論文資料,已經有三四天了!」

  美倩比較平靜了些,只搖搖頭,又問:

  「他今晚回不回來?」

  「這……這不知道,他沒跟我說過。」老蘇說:「找他有要緊的事嗎?」

  「沒有什發事,我走了,謝謝。」

  老蘇一時也摸不清南森和美倩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樓梯附近已經很黯很黯,美倩說完話,很快下樓跑走了,老蘇還在那兒呆站著,做夢似的望著一閃即逝的美倩嬌小的背影。她也許找他去報佳音,他想。

  報佳音的行列在夜晚出發時,老蘇又碰上了美倩;她仍像平常那樣微笑著,顯得很虔誠,很熱切,她手裡捧著加上玻璃風罩的蠟燭,在燭光中唱著讚美的詩歌,那含著淚水的黑眼,滿含著感恩的光,真像一個即將飛升的天使……誰會知道她內心的感覺呢?

  南森沒有來,他在她最最孤絕的情況中逃避了。當然他不久會回東海來,那時候,他永遠不可能再和她在一起了!機緣,這彷佛就是,放棄它的是南森,不是她自己,他的逃避對於她就是一種既顯明而又肯定的回答。

  耶誕節那天她寫了一封信給陳。

  她答應他,寒假就結婚。

  把這封信擲進郵筒,她反而平靜下來,她現在所忍受的,不過是一種死心塌地的悲哀。當然,她和南森之間的友誼仍然存在著,不過,暫時她需要休息,不願和他多見面了。她等待精神康復,好使她快樂安寧的負擔任何的命運……

  一個星期後,南森才回到東海,他的論文資料,已經搜集得很豐富了。他決定把美倩問他的問題,再詳細和美倩談一談,必要時,他打算表明他對她的真情。

  離開她時,他認真的考慮過,他對她的情感是自然形成的,熱烈而且真純。陳的存在只是一個阻隔他們的幻影,她沒有理由因為憐憫——僅僅是憐憫,去和一個纏綿病榻的人結合,用那種灰黯的歲月作成她一生的背景。

  恰逢著星期天的晚上,老蘇告訴他,美倩到宿舍來找過他的事,南森立刻就跑到女宿舍去找美倩。這該怪他太粗心,他該在北上時通知她一聲,她需要他幫什麼忙,他都肯,他並不存心逃避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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