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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要畢業了!」老蘇說:「我會記著這兒,也記著常愛瞇眼的大娃娃。你呢?哈老哥。」

  「我嗎?我值得記憶的更多了。」南森說:「校園裡每一塊我踏過的地方,風裡的頭巾,雨裡的花傘,每個漂亮的男孩和女孩,每根草,每棵樹,每幢建築,每朵小花,以及你們這三塊活寶。」

  「我最喜歡這兒的早晨,」老賀說:「打網球時的那種清風和晨曦,只怕你們貪睡早覺的人從來沒有依領略過的——整個球場在早霞染映下,全是玫瑰色,太美了!」

  「我倒喜歡藝術中心純白的建築。」老高說:「它有一種超脫的寧靜。」

  「回憶都有了,將來呢?誰為將來打算過沒有?」停一會兒,老蘇這樣說。

  「你先發表你的打算罷。」南森說。

  「我嗎?也許會去競選縣議員,也許會選鄉鎮長。」老蘇說:「我要把目前老牛破車式的地方自治汰換成火車頭式的地方自治,說幹就幹,決不拖遝……萬一碰了鼻,還可以回東海來當助教,重新修煉。」

  「我跟老蘇同是嘉義人,一山容不得二虎,萬一我也出馬競選,兩虎相鬥,豈不是必有一傷?」賀說:「我喜歡簡樸的生活,乾脆到嘉義女中教書算了!」

  「乖乖,你年輕輕的小夥子,教書什麼地方不好教,偏要去教女中?」

  「老高如何?」南森笑了一陣說。

  「出國。」

  「你喜歡出國?」

  「誰喜歡來著?」老高歎了口氣:「在國內,我熱衷的文學和戲劇都沒有我發展的餘地,趁機會出去多學點兒東西也是好的。我是流亡學生,從大陸跑來的,沒有誰比我更渴望打回去了,但我不能乾等著那一天。」

  「你是對的,現在只剩下我了!」南森說:「畢業後,我仍然沒有固定的打算,想回臺北亂闖,闖一段時間再講。我總覺人到四年級,不成熟也被壓得成熟了。」

  南森說的確是事實,四年級的同學,每個人都顯得很忙,連跳跳蹦蹦的小翠,也變成圖書館裡的常客了。有很多在學業上感到氣餒的男孩,乾脆拚命的追逐女孩,尤其把大一純潔的少女當成主要目標。可是,204室的四個人不同,賀是絕不問津此事;老高對於小翠所懷的那份柏拉圖式的愛情已經放棄了,成天埋頭研究喬埃斯;老蘇也不再癡想大娃娃,開始啃他的論文資料了;南森心裡激蕩著感情的潮水,一時拿不定何去何從。

  按理說,畢業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它象徵一個階段學業的完成和一個新的開始,他內心卻塑不出完成之感。這天傍晚,他挾著書,徙圖書館走下來,遠遠望見那座鷹架,在青黯的暮色中寂舉著,是誰在鷹架下面仰視,他看不清楚,人,在那種巨大的背景比映下,只是一個小小的朦朧的白點。

  等到走近,他才認出是美倩。

  「你去圖書館?我剛剛出來呢。」他說。

  美倩朝他笑笑,一臉關切的柔和。

  「不,我去臺北,剛剛回來。」她看他在風裡有些瑟縮,便說:「天轉涼了,你穿得太單薄,該回寢室添件衣裳的。」

  「我正在想事情,凍一凍,人會顯得清醒些。」他說:「我們到鷹架上坐坐談談,好嗎?」

  美倩猶疑著,臉上現出為難的樣子,南森卻沒有注意;其實美倩現在也有些兒擔心和南森獨處,但又情不自禁的想和他在一塊兒,即使沉默的相對也是好的。兩人走到草原中間,風吹著,相思樹在逐漸深濃的暮色裡嗚咽,鷹架也發出鏗鏘的金屬音響。

  南森躍身爬上鷹架,美倩只能站在下麵,仰頭看著他,她穿著白色羊毛衫,灰色窄裙,頭上紮著白頭巾,巾角飄飄的不時刮上她的臉頰。島上的十一月,正是詩裡形容的已涼天氣未寒時,但在陰霾的傍晚,人在空曠的地方被晚風一吹,就感到一股迫人的冬寒了。

  「上來呀,美倩,」他喊說:「這鷹架是一隻待飛的鷹,你在鷹背上,會感覺時間的呼嘯。」

  要不是美倩放下書,很為難的調整窄裙,南森還不會覺察到她的難處:一個穿窄裙的女孩子,手裡又拿著書,在沒人説明的情況下,怎樣爬上鷹架?他跳下去,一手拉起美倩的手,教她怎樣側身踏步,總算牽著慢慢爬上鷹架,直到在鋼樑上坐下來,美倩才籲出一口大氣。架頂的風更猛,更寒,兩人隔開一個方格坐著,保持著距離。

  最初兩人沒說什麼話,一心的情感卻在沉默中發酵著,彼此都彷佛明白對方在想些什麼。過了好一晌,南森才低低的說:

  「教堂就要完工了,我們也要畢業了!」

  「嗯,總是這樣,一年一年的,好些人從大度山走出去,天南地北的飄開……」她低下頭,似乎也有著無限的感觸。

  「你選寫論文嗎?」南森說:「我想寫,現在正忙著搜集資料,準備到臺北萬華地區去實地調查一兩個禮拜,想從那兒實實在在的挖掘一些東西。」

  「我卻簡單些,準備找些詩方面的論題。」

  一彎銀白的月芽兒貼在天上,鷹架的影子是一些奇幻的大網格,網住兩個扭曲模糊的人影,遠遠的市區的燈火也因隔著一層霧雰,看上去一片迷蒙。南森不敢問美倩是否畢業後就結婚?實在他也很怕想這個問題,他和美倩相處了三年,彼此雖常在一起,如今兩人變得更客氣,反而顯得生疏了,他還是不要觸動她才好。

  於是,他望望空泛的月亮,詮起他寫畢業論文的計畫來,如何劃分章節和段落,如何使理論和實際調查的狀況取得印證,她靜靜的聽著,卻有些心不在焉。

  陳在病榻上掙扎著,幾乎把他所能擁有的一點兒青春全耗盡了,只留下一具蒼白脆弱的、勉能呼吸的骨架,這使她渴望著南森能給她一種解脫的力量。她並不是離棄陳,在情感上,她一直把他當成兄弟,但她實在不敢把終身幸福交在他的手裡,隨著他埋入泥土。當她悲苦憂愁的時刻,上帝安排她遇上了南森,是給她考驗?還是給她選擇?當然,她決不會向對方乞求,愛情不是施捨,她那樣施捨給陳已經錯了,她 只是在等待著,等待黎明的肯定快點到來……如果他真的說出什麼,或者是……她就會得到解脫了,真的,把一剎交給命運罷!

  而黎明沒有來。他沒頭沒腦的講著他的論文,又反問著說:

  「你呢?你有沒有把寫作計畫弄好?」

  「哦!」她睜開眼,一個世紀過去了,風吹得她一心寒冷,但不得不打起精神說:「還沒有,但也快了!……我會很用心的去寫它。」

  「你像是有什麼心事?」他這才從她聲音裡聽出什麼來,問說:「陳的病怎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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