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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當相思樹一排排開起淡黃灼亮的小黃花時,又是夏天高年級畢業離校的時辰了。樹林裡,到處飄滿這種令人怕離校的黃花,有人管它叫「離別之花」。有些很重情感,在大度山懷抱中生活過四年的女孩子,上課下課在路上走,每人手上都常拿著一串串的花枝,搖搖點點的望著它,流露出無限珍惜的心情;有人的黑眼總閃著很濕的亮光,這使校區裡彌漫著很濃的離別氣氛。

  南森去郵局取信,迎面遇著大娃娃,也依依不捨的,撚玩著一莖開滿黃花的樹枝,這使他恍然悟及大娃娃這位胖胖甜甜的女孩子,轉眼就要離校了。

  「好久沒見著你,大娃娃。」他招呼說。

  「嗨,坐圖書館嘛,K書K得煩死人!要畢業了,現趕論文,你說忙不忙罷!」

  「怪不得這樣白,原來是悶白了的。」

  「你越來越會說話了。」大娃娃開心的說。

  南森看著大娃娃手上捏著信,忽然想起在一年級時,他淋著雨看人家打花傘等信,還巧碰著大娃娃的事,歲月真是匆匆,晃眼已經三年了。今天天氣陰而無雨,沒有傘的流轉襯托,在感覺中,便不像往昔那樣多采多姿。天是整塊的鉛板,罩著灰沉沉綠鬱鬱的山坡。南森跟大娃娃提到那回事,大娃娃怔了一會兒才記起,兩人笑得流出淚來。

  「這回你等的是情書,還是錢書?」他說。

  大娃娃笑著搖搖頭,把信遞給南森。

  「這是關於出國的一些資料,下星期我就要畢業了!」她的聲音有些喑啞。

  他朝她手裡捏著的黃花望了一眼,心裡也頗有感觸。

  「時間好快。」他說,但這句通俗的言語,一點也不能表達他此時此刻的心情。

  大娃娃低下頭,手指掂動花枝,她眼睛眨呀眨的就潮濕起來。南森取了信,陪大娃娃到福利社去坐,兩人揀了三年前那張靠窗的老桌子。大娃娃坐下來就跟南森說:

  「哈老哥,分別該夠愁人了罷?我聽你的話,用愁來減胖,效果怎樣?」

  南森早就估量過大娃娃,至少又重了八磅,他不敢說她越來越胖,又不敢過份扯謊她瘦了,只好含糊籠統的說:

  「很難說,依我看,比你最胖的時候,略為瘦了一點,比最瘦的時候,又好像略為胖了一點……兩杯葡萄水,葡萄不會增加體重,你放心。」

  「不行不行。」大娃娃說:「葡萄的糖份太多,還是換檸檬汁好了。我一直想減肥,拚命K書,體重還在加重,你說還有什麼辦法?」

  「你很高,胖一點也不顯得,何況到了國外,像你這樣的體型,還算是最苗條的呢。」

  「哈老哥,你真會開玩笑,」大娃娃高興的說:「以後寫信給我,別忘了這樣子使我開心啊!」

  「我也許是只能讓別人開心的丑角,」南森笑一笑,唇角浮著淒苦的餘味:「看到你畢業,想到自己前途茫茫,渾身就發抖呢。」

  「早晚都要走出校門去亂撞的,我從來沒為這事發過愁,我愁的是捨不得離開東海。」

  「你的目標定了,還用愁什麼?——女孩子比較單純些,能闖就闖一陣子,不能闖找一張飯票,把自己歸檔就心安理得了。我們卻是家事國事天下事,千頭萬緒結成疙瘩,窩在心裡難受。」

  「單純?」大娃娃睜大眼睛叫起來:「算了罷,哈老哥。像我,減肥就夠麻煩的了,我爸爸從美國寄來許多營養丸,叫我不要吃飯,一頓只吃兩粒藥丸,說是一星期會減去一磅,但我沒有那種抗拒飲食的意志力,飯不吃,肚子就叫,我只好給它填一點蛋糕,一個星期下來,非但沒減肥,反而添了兩磅。」

  「你不能用大腦,狠狠的愁一愁嗎?」

  「用大腦怎麼愁,你教教我好了,我應該怎樣去思想呢?」

  「你可以想,馬上要離開國土、學校,和很多好朋友,到一個雖很繁華但卻不屬於我們的陌生國土,想你一個人到了鄉音稀少的地方,會怎樣孤獨?怎樣寂寞?會不會被那種文明擠扁?……總之,你?……」

  他正想再說下去,卻看見大娃娃兩眼紅紅的,一付要哭出來的樣子,嚇得他頓住口,不敢再講下去了。大娃娃很激動,眼裡噙著淚,卻強笑著沒有真的哭出來,她用小手帕點點眼角說:

  「真的,哈老哥,我並沒想到要出國,我爸爸在船上,飄飄泊泊的生活了好多年,他應該曉得離開自己國家的苦楚,可是,一般觀念……」

  「不說了,」南森不願見到這個胖娃娃似的女孩子再為這事憂煩,就打岔說:「我們在校的朋友,為你籌備一個小型的送別會,大家快快活活的聊天。你真的胖得很好看,不要再用愁去折磨自己了。」

  送別會在典禮前夕舉行,美倩、小翠、小妹、老高、南森、賀參加不說,連老蘇也參加了。南森送大娃娃一冊大陸風光影集,以及一整套臺灣風景明信片,老蘇硬要送大娃娃一冊新型的貼像簿,大娃娃推卻老半天才接受。他們又湊份子在福利社請大娃娃吃飯,老蘇表現極佳,沒有露出一點軟弱傷感的情緒、反而談笑風生,還為大娃娃唱了一支別離的歌,使大娃娃感動得不得了。

  飯後,她回請大家下山看電影,由於那是一部喜劇片,總算使人暫時忘卻了別離的惆悵。

  晚上回寢室,南森向老蘇說:

  「蘇格拉底,你今天表現得這樣大方,是心甘情願的嗎?」

  「當然心甘情願了。」老蘇說:「我不願意對待一個女孩子太殘忍,大家好聚好散罷。」他說完話,就雙手交叉在腦後,躺在床上發起楞來了。

  「別洩氣,老蘇,大娃娃一出國,你想想就會心平氣和了。——你這火車頭雖說衝勁十足,總歸不是時下流行的名門名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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