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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造成這種現象,軟綿綿的社會多少要負責,」老高慢吞吞的說:「環境太安逸了,拿什麼去磨煉年輕人?……有人告訴我,說他參加過某一暑期營隊,惜別晚會剛開始,大家有說有笑的,鬧成一片,他耽心『惜別』的氣氛不夠,一個有經驗的職員說:『別耽心,這些孩子的哭和笑,我們能夠控制,……』」

  「哼!人又不是機器,怎麼控制?」柳林月說。

  「正好,你這話,就是我那位朋友所問的。」老高說:「那個有經驗的職員對他說:簡單得很,只要熄了燈,點起蠟燭來,三個圈子一繞,兩次驪歌一唱,絞動他們心裡的閘門,他們的眼淚立刻就黃河黃長江長了!」

  「這是事實,」陳說:「我也常被那種『人造的』氣氛弄哭過,卻不知道為什麼。」

  「水太多了!」誰插嘴說。大家都笑起來。

  「我研究過這問題,」老高說:「我們沒有接受過時代風暴的磨煉和考驗,每個人自以為成長了,而內心仍是一片任性的天真,說得直截點,就是成人的外表,孩子的感情,根本上缺乏韌力。」

  美倩今晚上格外的靜默,誰說話,她都很有興致的傾聽著,月光落在她飽滿的前額上,隱約的描出她秀麗的臉廓來。南森想著老高的話,直接的感覺出她是例外,她內心懷有著一份比較成熟的人生信仰。

  他笑對她說:

  「美倩,你不表示意見麼?」

  「我說些什麼呢?」她活潑的說:「我講個故事罷!……其實它並不是故事。一個軍人跟我說的,關於這問題,他曾經說過他的感受。」

  「總算找到一塊『他山之石』了!」南森說。

  「也像今夜一樣,有月亮,他坐在愛河邊的石椅上,跟我說了很多話。」美倩說:「他說,人在年輕的時候,沒經歷過憂患,情感都是豐沛的,容易被觸發的,但憂患會使它內斂,韌性增強,不輕易流露出來。」

  「那算是真正成熟的情感,有深度的情感。」老高品味的說:「我想像得到的。」

  「我不知為什麼那樣的感動,他所說的生命情境離我們很遠很遠。」美倩緩緩的說:「他指摘過一般所謂文藝小說裡所寫的離別,作者沒有充足的藝術能力刻繪出人物的精神面貌,就胡亂的畫蛇添足,加上些莫須有的淒風苦雨……『真的,我經過太多次相逢和離別,從沒有遇上淒風苦雨什麼的。』他跟我說:『有一回,一個朋友來找我,我們坐在一家露天茶室裡,黃昏時滿天起霞雲,早星疏疏亮亮的,一切都很平靜,我們十年沒見了,相聚不過一刻光景,當他抓起帽子,別離就已經完成。人生能有幾個十年呢?他走了,茶盞裡的茶葉還浮著沒沉,熱霧從盞緣升起來,溶進黃昏。』……『後來,你再遇見他沒有?』我問他說。『沒有,』他說:『在前線的炮火裡,他變成一個名字,比雲還高,還遠,我心裡有一條河,思想的河也是情感的河,那是幾千年前的易水……』」

  「好動人的故事。」大娃娃感歎的說。

  「它不是故事。」美倩說:「比起那種別離來,我們一兩個月的分別算什麼呢?開學又見面了!……我同意哈老哥說的話,我們要學習怎樣使自己成熟些,年輕不妨年輕,卻不要總是做孩子。」

  「大娃娃,你聽著沒有?」老高說:「我們送你去天祥,你搭車回西部,千萬不要哭。」

  「大家都不哭,我幹嘛要哭,我的眼淚當真比冰水還便宜?」

  她這一說,在場的人又都笑成一團,使那晚上結束在一片笑聲裡。回去後,有人忙著整理東西,準備著動身了,有的走橫貫路回中部,陳和美倩走台東,經南回公路回高雄,南森打算經蘇花路回臺北。分別前遊覽天祥,南森並沒留意太魯閣的畫樓,而是沉醉在重重俏麗的高山和藍得使人口渴的澗水那種自然的風貌中,他願意利用這短暫的時間,盡情的呼吸東部。

  站在天祥那兒的山原上,他抬頭仰望著四周羅列的高峰,那些山群圍住天,使天腳變成不規則的多邊形,狀如鋸齒,緊緊的攬住那塊深邃的蒼穹。他看著,覺得高山給他一種上升的暗示和指引。這世上一切偉大的卓然的靈魂,誰沒有年輕過,稚弱過?他們同樣在日月輪替中摸索,汲取,追求像山一般穩定的站立,攬天傲視,呼吸成雲。時代可以貧弱,青年必須成長,像無數青青的樹群,澗中奔騰的溪水,山頂湍瀉的飛瀑;生命的感覺虎虎的躍動著,那該是一種原始的本能的躍動,不管人們的看法和態度如何,它們躍動,湍瀉,奔騰……

  他突然大聲的啊叫起來,遠遠的巨大的回聲震撼了他自己。別的同學也跟著呼嘯起來,大家似乎都要舒放一下心胸,同時抖脫一些什麼。

  就這樣,把大娃娃他們一批同學送走了。

  「我們也該說再見了罷?祝你們有一個愉快的夏天。」南森跟陳和美倩說。

  「還沒呢,」美倩說:「我們還要在花蓮聚一天,等著送你上車。」

  「夏天在南部正趕上雨季,」陳說:「你如果去高雄,我們招待你聽雨。」

  而一天是很容易過去的。臨走時,他買了一把土刀,把花蓮的回憶刻在那把紀念性的土刀上——當然包括了一部份近乎失戀的情緒。

  美倩倒是笑著送他上車的。

  她給予他的,是純粹的友誼。在他感覺裡,多少有點像走了味的薄荷酒,至少在當時,似乎太淡了一點。

  蘇花公路在眼前盤回著,左邊是山壁,右邊是斷崖,崖下是森莽的太平洋,極遠處雲氣滃然,眼前的海水呈藍黑色,繡上一排排亮白的多變的花邊。現在,雖然老高他們和他同車回去,他卻有些孤獨的感覺,這感覺有些酸澀,他卻願意咀嚼它的滋味。一路上,他都沉默著,憑窗看海,黑黑藍藍的斷崖下的海景,使他有些暈眩。

  他回想起燕子口嵯峨的山石,像是各種動物和人的臉,陳和美倩的臉也在上面,如今,他們的臉同樣出現在海上,他似乎看出陳的病態的蒼白,美倩寧和的臉後的憂鬱,……但這些都已成為過去了。

  浪湧無休的大海,給他一股野心,也給他一個生命的謎團。一邊是湧騰奔蕩的海,一邊是寧和的母性的山群,它們這樣緊密的抱擁著,在它的比映之中,人類顯得這樣的渺小,而眼前的曲折的道路,又顯出人類征服自然的痕跡。生命是怎樣的神奇?它像這道路一樣,曲折的伸展著,一會兒穿雲入霧,一會兒又透過陽光,它變化著,撩撥人,折磨人,又使人成長。

  在成長的階段,青春的心恒要接受陽光的熱吻和風雨的侵襲,當人呼吸的時辰,就逃避不了人生的一切,包含時代、環境的影響。要來的自然會來,要去的自然會去,那 就來罷,就去罷,人能夠抓住的,似乎就是生存的一段時空了,要抓就好好的抓住罷!

  他朦朧的思緒如風牽的遊思,遠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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