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中原 > 啼明鳥 | 上頁 下頁
七八


  「不要慌,我要你們練練膽量。」南森說:「劃這種小船,最要緊的是沉著。」

  「天知道誰最不夠沉著?」章說:「你只是略為受一點兒挫折,就變得這樣憤憤然,真要是失戀了,怕不把小船給啃掉?」

  「你為什麼不學一學老高?」柳林月說:「小翠躲著他沒有來,他只是抱著書窮啃;失戀會使他變成哲學家,會使你變成什麼?」

  「鯉魚潭上的船夫。」南森幽默的說:「侍候你們兩位小姐說風涼話。」

  他把船順著這邊坡岸劃,來回劃了一個小時,儘管有些筋疲力竭的感覺,心裡仍舊不開朗,沉沉的鬱著什麼。陳留在這兒度過黃昏,吃完晚飯,直到九點鐘,美倩才送他到車站回旅社去。

  最使南森不安的是那男孩子彷佛刻意要交結自己,坦然的說長論短,而且說:凡是美倩欣賞的人,都會和他投緣。但他怎樣都愉快不起來,熱烈不起來,他不能再自欺了,他和美倩之間,不是純粹的交誼,另外還有一點兒什麼,就是那一點,使他煩躁,使他對陳保持著距離。

  陳如果不來,他還不會認真思考著這些的。

  「哈老哥,這一回是短兵相接,打巷戰了!」老高說:「早點兒替你的靈魂上刺刀罷。」

  「用得著嗎?」南森說:「我已經全面退卻了。」

  「什麼話?我在替你吹衝鋒號呢!」老高又說:「平時可以烏龜,臨陣不可撤退,那個白臉小後生,無論如何不是美倩理想的對象,你要『當仁不讓』才好。」

  南森苦笑笑,擁被入睡了,對於愛情,老高一向是個空頭理論家,而他那一套玄怪的理論總是於事無補的,心裡煩惱起來,聽也不願多聽了!……揭開久經自己隱藏的事實,他是愛著美倩的,並非憐憫,並非同情,那是純粹的愛情,像一朵溫柔的火焰,燃在他的心裡,那火焰的光亮,照透了他整個的青春。

  早在幾年之前,他讀過一些通俗的坊本,有些是小說,有些是唱本和戲曲,這部份書籍,還是眉珍介紹給他讀的,當時他還跟眉珍起過爭論,認為它們沒有什麼文學價值,而眉珍堅信那裡面確有值得挖掘的東西。他帶著勉強的心情閱讀它們,竟然有了可驚的發現,覺得那些一向被忽視的書本裡,或多或少的重現了歷史的情境,——也許 只是些卑微的鄉野上的人們生存的面貌……那些古老的,像鎖煉般堅固的婚俗,貞節牌坊,守望門寡的怨婦,使他觸及了人性被禁鎖被斲傷的悲劇,即使時空相隔久遠,他仍有一份驚悸和痛傷。

  遠遠的年代裡,由於交通不便,風氣不開,李家莊的姑娘在落地時就已註定要嫁給張家莊,幾乎沒有再多的選擇,世代婚嫁,差不多都在同一個地區你來我往的進行著;而在有真正充分選擇的今天,以美倩這樣聰慧飽學的准學士,似乎沒有任何理由,接受她父親的遺命而拋棄了她原應自由享有的愛情。

  如果陳是個風度翩翩深具學養的人,倒也使人心服,然而他不是,他資體孱弱,知識膚淺,根本無法和美倩並論,美倩有什麼理由要忍受這樣的犧牲?

  群蛙在窗外鼓噪著,南森在床上翻側,思緒是一把把亂亂的蛛絲,隨著黑夜流出來,把人給牽著,蕩著,一會兒覺得很頹喪,一會兒又覺得情感洶湧,騰起痛苦的大浪,有一個聲音在他耳邊喊著:

  「你遲了!你遲了!」

  真是遲了嗎?他是愛著美倩的,他不能容忍這份情感在沒有開放前就輕易的萎謝。在他廿年的生命裡,一切的理想、抱負、事業和前途,都只有一份朦朧的概念性的憧憬,只有這份愛情是實在的,偏偏又遇上了阻障。

  不知怎樣睡著了的,他夢見美倩在他前面走,彷佛淩空的樣子,風吹拂著她白羽般的紗衫。俄爾她在黯色的背景中隱沒了,出現在眼前的,是橫眉怒目的陳,他恍惚的夢見他和陳決鬥,他雖孔武有力,但卻無法把陳的影子擊碎,它化成一片白濛濛的霧障,把美倩吞沒了。俄爾他又恍惚聽見婚樂聲起自上雲,陳和美倩微笑著,踏著雲冉冉升起,他只能站立在一邊苦笑。

  天沒亮他就起床,為了擺脫那種使他煩惱的夢境。

  他一個人跑上坡,跑到潭邊,坐在冷瑩瑩的石椅上沉思,這是他生命裡一件頂重要的事情,愛情只是開端,他不能不認真的、冷靜的想一想。

  在水泥籃球場開始修建之前,工作營到秀林鄉去參觀一座小學,並且幫助他們消滅黑蚊,整理環境。在車上,他跟美倩正好坐在一排椅子上。

  「你昨晚沒睡好?」

  當美倩這樣問他的時候,他極力的控住自己,不使自己顯露出異樣的神色,反而笑說:

  「倒不是晚上睡不好,是早上起得太早,沒到五點,我就起床散步了。」

  「哈老哥,你大約想去做賊,」大娃娃說:「沒到五點起來幹嘛?看日出也用不著這樣早呀。」

  「做賊又沒偷著,所以才沒精打采。」柳林月說:「從上車起,他已經打過七次呵欠了……」

  就因為柳這麼一說,大家都看著他,南森硬是把第八個呵欠給忍住了。在車上,美倩跟平常一樣的跟他談著說著,南森不得不打起精神和應著她,他再怎樣振作,也掩不住眼裡那種憂鬱,說話時,也沒有天真野性的力量了。

  工作營在山區工作一天,晚上,山地村的人招待他們觀賞山地的歌舞。在山風和黑夜中,山地的姑娘們穿得花紅柳綠,戴著大串的珠煉和貝殼,搖搖擺擺,嗯嗯呵呵的舞著,唱著,別有一種野獷的節奏。

  美倩和他站在一起看,他一直沒跟她說什麼話,他為她著想,不忍去驚觸她。也許她的宗教信仰使她願意保持眼前這樣的生活,保持著些淡淡的寂寞和哀感,正因他愛她,願意尊重她。可是,他 只能夠控制住言語,卻控制不了陣陣的心酸,一看見她的臉,一聽見她的聲音,心就潮濕起來,酸楚起來。

  即使這樣,他也不願明顯的回避美倩,美倩跟他談話,他仍得裝著若無其事,美倩不提陳,他也不提。

  「熬過頭幾天,朝後就會好了!」他跟他自己說。

  水泥籃球場開工了,南森幹得比誰都起勁。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