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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算了,這是哪門子道理?你知道美倩是怎樣跟那男孩子訂婚的?她是窮人家的女兒,跟富醫生是一條街上相隔不遠的鄰居,她父親有病,醫生免費替她父親看病,醫生的小兒子——美倩父母眼裡的小王子就戀上了她。那男孩子年紀比她小,現在念專科,又瘦又蒼白,在美倩面前是個點頭蟲,說什麼,應什麼,美倩 只把他當弟弟看,根本沒有愛情。」

  「我……我很難相信,她雖然信仰宗教,但總不會用自己的婚姻作為施捨,即使耶穌也不會說這樣的話罷?」

  「事實何必要你相信?」大娃娃把久久積在心裡的話,一股腦兒的吐了出來:「她沒施捨,她父母為了報答醫生,同時也抱有高攀富家的念頭,就把美倩許給陳家了!兩人的訂婚證書,是在美倩的父親臨咽氣前的病榻邊辦妥的,可憐她父親一直還以為美倩這一輩子不愁吃喝就算得到幸福了呢!」

  「她沒跟我說過這些。」南森有些沮喪的說:「我一直以為她是很寧和,很快樂的。她只是需要朋友。」

  「為什麼你不說她需要愛情?」

  「你以為我會使美倩更幸福一點?」

  「那就要看你自己了!」

  南森沉默下來,費力的打著槳。

  天已經逐漸逐漸的落黑了。

  我當真能使美倩更幸福一點?這問題是沒有誰能代替自己回答的,而南森的回答是否定的,不能!——雖然這樣的回答很使自己的心靈痛楚。這一代的青年們雖然是生於承平長於安樂,沒有幾個人真正經歷過流離的風霜,可是,生命的活力跟任何時代的青年是相同的,心靈也是時常醒著,進入古老中國的歷史,追索民族生存的情境;那綿延過眾多歲月的烽火,那許多載于史頁的悲痛的嚎泣,爭自由的吶喊,反暴力的呼號,幾幾乎被鐵錘擊破被火燒紅的苦難人群卑微的願望,雖不在眼前,但依然存在過,並且繼續的存在著。唯其心靈醒著,午夜夢回,便時常的感及觸及,那些浪湧著的,模糊的感覺常常燒痛人的心腑,使人被提升起來,在安樂中和痛苦的時代相連,因而,生命便有了沉沉的壓力,那可以說是「時代感」所賦與的,沒有誰能掃除得掉那種感覺,除非他根本沒有良知。

  而逃避這種壓力,把它故示遺忘的青年人是有的,——橫豎它很遠很遠,在目前的現實生活之外,所以,舞不妨跳跳,煙不妨吸吸,女孩不妨愛愛,婚不妨結結,書不妨讀讀,洋不妨留留,一切都不妨先沾它一沾再講!

  問題的核心就產生在這裡了——青年人不耐煩等待挑起一付「概念」賦給擔子,把軟軟的生活,當成等待時期暫時的、權宜的、合理的人生抒情。原有意模仿羲之的筆法,來它一個大草,因為功力不足,把生命寫變了形,不但浮而不實,更使人龍蛇莫辨了!

  有誰追究過呢?

  有些老一輩人只得搖頭歎氣,怨說一代不如一代;復古的先生們硬要把草書改成「正」體,總在隔靴搔癢的、自以為是的喧叨著。草寫自己的年輕人積習難改,照樣我行我素的不認真到底,誰要嚴肅的把它硬當一回事,嘲弄的言語立刻就會落在頭上:

  「老兄,你硬什麼肩膀,沒誰要你去做烈士呀!」

  「拋頭顱灑熱血的機會還沒來呢!你算生不逢辰,有啥辦法?將就將就罷。」

  這是一個很堅固的牢結,暫時的、權宜的、合理的人生抒情永遠是那種龍蛇莫辨的仿寫大草;暫時教教書者有之,權且放放洋者有之,一晃眼間,光燦的青春早已過去了,當年的壯志早已將就掉了,暫時擱上了。

  自己也將隨波逐流的將就將就嗎?……愛情、婚姻,固然是人生基本問題,但也只是基本問題的一部份。思考或尋求解開牢結,在這樣的年代,何嘗不是更重要的問題?……我沒有太多的時間耗在軟軟的愛情裡,甜蜜而忘憂。

  南森在亮著燈的長廊下踱著,踱著,他是在等著美倩回來,同時也在深思著,這種思想是他從沒有接觸到的,他有一種新發現的喜悅和淡淡的凜懼。

  十點多時,他聽到有腳步聲從遠處黝暗裡傳過來,彷佛是一條很胖的人的黑影,但看不分明。

  等到那人影臨近燈光時,他才看出那是美倩,她手裡抱了一大堆東西,遠看才像胖胖的人。

  他未經思索就迎了上去。

  「嗨,這麼晚才回來?我幫你拿些東西罷。」

  美倩朝他笑笑,把一部份東西分給了他。

  「謝謝。」她親切的說:「還沒睡?」

  「還早。我原想請你去划船的。」

  「真抱歉,我很早就下山去了。」

  「結果,我拉大娃娃劃了一個多鐘頭。」南森說:「你去哪兒了?抱了這些東西,是工作營要用的?」

  美倩搖搖頭:

  「陳來了,他買給我的禮物,——全花蓮所有的各類土產,他是很任性的人。」

  她一邊說著,一邊朝寢室走,南森默默的跟著,一直送她到寢室門口。一群女孩跑出來,幫忙接了那些東西,南森和她談笑,說是要開東部土產展覽會了,美倩的表情卻有些一茫然,似乎在盤算什麼事情。

  一塊一塊的窗光,落在一塊一塊的水泥方格上。

  周圍有斷續的蟲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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