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中原 > 啼明鳥 | 上頁 下頁
六三


  「不成,哪有男生不付帳的規矩?今天又不是你過生日,是不是?」

  美倩笑著瞟他一眼,不再說話了。他們一起走出卡門,在一家雅潔的飯店裡吃面,付帳時,美倩一點兒也沒有堅持。吃完面,兩人回卡門繼續工作到三點,終於把這一期的雜誌編妥了。去過印刷廠之後,南森又拖美倩去看了一場電影「梵穀傳」,當然也是他請客,走出電影院時,美倩說:

  「對不起,我有事要回學校去了,今天累你這樣破費,我該多說幾個謝謝才對。怎麼?你不回去?還要去逛街嗎?」

  「我母親為我寄了一筆錢來,我想去買一架手提電唱機,——我早就要買的。」

  「好罷,待會兒再見。」

  美倩搖著手,走進市街的人叢裡去,她像一隻飛翔的細腰蜂,那背影輕快的遠去了。南森手插在衣袋裡,呆立在街廊下麵很久很久。他說不出他的廿歲的生日過得快樂呢,還是過得空虛?時間不會有片刻的停留,過去了就是過去了,在所有的朋友當中, 只有眉珍一人知道,一個人還牢牢的記得這屬於自己的日子。「廿」,多麼像一道初初搭起的人生的柵欄,把童稚的夢色的記憶都隔在那一邊,……這悄悄的、寂寞的、可紀念的日子,也許會在轉眼之間,就如自己過十歲那樣的朦朧得難以追憶了罷?

  他忽然覺得自己很渴切的需要聽些音樂了。

  手提電唱機到七點多才買妥,他為了選擇自己喜歡的唱片,又跑了好幾家唱片行,一共才選了五張;有貝多芬的第九號D小調交響曲,拉威爾的波賴羅舞曲,蕭邦的兩首鋼琴協奏曲,布拉姆斯的小提琴奏嗚曲,柴可夫斯基的胡桃鉗組曲。這算是我送給我自己廿歲的生日禮物,又是誠懇,又是得意的,我還應該想幾句別致的祝辭,祝賀祝賀罷!他提著那架精巧的淺綠色的電唱機,挾著那五張唱片,有些興沖沖的搭上公路班車回學校去,希望找個靜僻的角落,在音樂聲裡沉浸一個晚上。

  使他耽心的是天氣不太好,黃昏時就有幾分雨意,如今,車窗外又墨沉沉的,看不見一粒星星。天黑一點並不要緊,只要不落雨就好了。

  回到寢室,推開門,裡面靜悄悄的,老高和賀都不在,只有老蘇一個人躺著裝瘟,看見自己進來,冷丟丟的望了一眼,連口都沒開,完全是一反常態。

  「你生病了?老蘇。」南森說:「哪兒要修理修理?你說。」

  「機件精良,無需修理。」老蘇說:「也許定價太高,反而變成無人問津的貨色了!我是在傷感情,你正春風得意馬蹄忙,當然看不出來了。你去哪兒啦?」

  「逛台中。」南森說。

  「喝,好漂亮的電唱機!」老蘇說:「誰送你的禮物?」

  「誰有這麼大方?——我自己買的。」

  老蘇點點頭,又抬頭問說:

  「你一個人逛台中,有這麼大的興頭?——一逛就逛上一整天?」

  「我坐卡門坐慣了的。」南森支吾的說。

  「跟誰約會去了!我猜是小仙女。」老蘇䀹著眼,笑說:「我算得到的,你就是想瞞也瞞不了!……已經到公開的程度了,還有什麼好瞞的。」

  「別那麼髒的心眼兒,我們只是在一起辦雜誌,你這樣大驚小怪,就不夠意思了。」

  「不夠意思?究竟是誰不夠意思?你過廿歲的生日,連咱們同室的室友全不通知一聲,單約小仙女一個人出去,又吃面,又看電影,你怕多花費?還是認為咱們幾個不夠知己?——我們沒把你剛長上去的尾巴扯下來,已經是太夠意思了。」

  「這個,這個我必須首先聲明……」

  「面也吃過了,電影也看過了,還有什麼好聲明的,你是馬後炮專家。」老蘇得意的大笑起來。

  「不不不。」南森說:「今天是我過生日不錯,可是我沒跟任何人講過,林美倩她根本不知道。你們既然知道了,我請你們去吃宵夜好了,我原不願意驚動大家,就這樣悄悄過了的。」

  「你哈老哥又在說謊,你說林美倩不知道?」

  「當然,她真的不知道。」

  「好罷,」老蘇翻下床,穿起鞋子說:「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拿出事實來,證明你在說謊。」

  「現在就去嗎?」

  「當然現在。電唱機也帶著好了!」

  老蘇帶他離開寢室,穿過黝黯的樹林,走到水塔那邊去,爬上水塔,南森才發現水塔的平頂上,亮著一盞馬燈,和幾支帶有風罩的藝術蠟燭,老高、賀、小翠、大娃娃、美倩,都在那兒坐著談天。人圈的背後,立著一幅很大的漫畫,一望而知是大娃娃的手筆,漫畫畫著一個人頭狗身的怪物,頭上梳著道士髻,挺著冬瓜般的大肚皮,正在用手捏起長長的尾巴,顧尾自憐。畫幅上面寫著一行大字是:

  「大肚山人廿歲長尾巴慶祝晚會。」

  人圈中間,墊著好幾張舊報紙,上面放著汽水、餅乾、糖菓、水果、罐頭、香煙,還有一隻高達四層的十六吋大蛋糕,上面插著廿支小蠟燭。

  「好了,好了,」南森剛爬上鐵梯,老高就在那兒嚷著說:「今晚上,老蘇演的是壽星起解,把哈老哥一世押來了!——壽星駕到。」

  他這樣歪聲一嚷,其餘的人就像背臺詞似的應說:

  「祝長尾巴的小狗生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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