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中原 > 啼明鳥 | 上頁 下頁 | |
五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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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買燒餅,買芝蘇多的?芝麻少的?……蒼蠅既然是芝麻,當然是越多越好!」 「嗨,我只是這樣比方……」 「我也一樣是比方……」 「好,我比方錯了,蒼蠅就是蒼蠅,是髒東西!」 「好,它又不是我養的,」老王還是笑瞇瞇的說:「事實證明,我生四個兒子,沒有一個是蒼蠅!它要來,我有什麼辦法?我能叫龍王不下雨,下半個月的DDT,叫這些有翅膀的斷子絕孫?」 「環境衛生是大家的事,老王,咱們說正經的。」南森說:「就算你沒有辦法弄掉這些蒼蠅,至少至少,不要讓它們下湯鍋,進面碗,總行罷?」 「事情有那麼簡單?」老王說:「人走路,也會摔倒,開車子,會碰車,天上的飛機,照樣一架一架的朝下掉,蒼蠅就該不出點兒意外?……我的鍋蓋一掀,那股熱氣比得過原子彈呢!」 「裝上紗窗紗門,不就得了嗎?」老蘇終於把話引上了正題。 這回胖子老王不笑了: 「你們這些少爺,知道苦字是怎麼寫?我的這間草屋,一共才花多少錢,大門的破洞能贊得進狗來,我有裝紗門紗窗的福氣?前些時,有個木匠來招攬,我要他一估價,前前後後要六千塊,一碗面賺六毛,要多少碗面才能賺得上這筆錢?」 「有沒有旁的辦法呢?……叫咱們吃蒼蠅面,總不是辦法罷!」南森覺得硬攻攻不上去,只好用軟攻了。 「其實也沒什麼,」老王輕描淡寫的說:「你們念了書,開口衛生,閉口衛生,豬羊牛馬照吃,難道吃不得一隻小小的蒼蠅?……我的湯是滾開的,就算有細菌,也燙得死,有什麼不衛生。說是心裡嫌得慌,也許有幾分道理,硬說不衛生,那倒不見得,我沒見吃蒼蠅吃死了人的,對不對?」 「說話呀,哈老哥,」老高用手肘抵著南森說:「胖大哥問你對不對呢!」 「對!對!我的老闆。」南森哭笑不得的認輸說:「你說的,全都對,成了罷?你愛養蒼蠅,是你的自由,我們如今不吃你的牛肉麵,是我們的自由!」 正說著,四碗牛肉湯端了上來。 南森沒動筷子,一隻很漂亮的金蒼蠅落在面碗邊上,大模大樣的刷著它的翅膀,忽然它疾飛一圈兒落進南森的面碗裡去了。 這可給胖子老王攫著機會了,他伸著手指把它捏起來說: 「這怪得了我嗎?像飛機栽進海裡一樣,它活得不耐煩了,要自殺,我拿它有啥辦法?——你有自由,我有自由,這小東西也有在你面碗裡洗把熱水澡的自由呢!」 這把澡,洗掉了南森口袋裡的五塊錢,也使工作營暫時停擺了,——除了開會。 *** 在會議桌上,南森仍然堅持著老王是錯誤的。 當然,大多數同學都支持南森的論點。保持環境衛生,是每一個國民最基本的責任,不能把它全推在衛生當局的身上,老王不該有這種錯誤觀念,儘管他在事實上有很多困難。 「其實,我們的國民生活,普遍都有問題,」老高說:「不論衣、食、住,行、禮貌、秩序,都是亂糟糟的一片,又何止乎一個老王,幾家飯館。這些事,得要慢慢的來,先從我們本身做起罷。」 「說服既不成,我主張下最後通牒,——拒吃!」南森說:「也許我情緒激動,不能忍受慢火煨雞。」 「那也不是根本的解決辦法,」大娃娃說:「我們能不能想辦法發揮點兒亨德教授所說的『感染』作用呢?……我們是存心幫助人,不是和那些人鬧對立呀。」 「這才真是『社會』學呢!」老蘇說:「雖然它沒有算學分。」 「總而言之,你們這四個敗軍之將,不足言勇了!」小翠瞟著他們說:「小仙女今天沒在這兒,哈老哥,你該請她出馬,不論是感染也好,說服也好,她都是高人一等的,也許她有辦法。」 一連有好幾天,這樁看來是微小的事件,一直留在南森的心裡,暈染著,擴大著,使他陷進深思,有些輕輕鬱抑的情緒。 「在社會一般人眼裡,我們算什麼?是初生之犢?國家棟樑?還是黃口牙牙,乳臭未乾?」他這樣的自問著。 若說這次的挫折使南森泄了氣,那倒不然,他只是停頓下來,重新省察,重新估價。 課餘時,他一向放縱自己,要啃書就猛啃,要談天就狂談,要逛街就窮逛,這一回他收斂了,安心坐了十多天的圖書館,只在週末下山去,買了兩本舊書,坐了一次「卡門」。 星期天,他醒來時,寢室已經空了。 特別晴朗的日子,奇麗的朝陽染著透明的玻璃窗,染著窗外叢樹和草原,金黃色的光浪在這裡那裡流走著,彷佛是進入了童話王國,遠遠近近,也不知有些什麼樣的鳥雀,在碎碎啼叫著。 這真是使人想幹些什麼的天氣。 南森揉揉眼,坐起身來,發現枕邊放著字條兒,字跡潦草歪斜,一看就知是老蘇留下的,上面寫著: 「大懶豬仁兄閣下: 鐘敲八點猶打呼,不怕太陽曬屁股, 擁被不知光棍苦,名符其實大懶豬! 附記:閣下上膘待屠。吾等上教堂去也! 老蘇留」 南森看了字條,揉成一團,坐著又發了半天呆。老蘇這個人看上去有些東一頭,西一頭的亂闖亂撞,但他實在是百分之百的樂天,從不願意固執的勉強自己。這不能就批評他不是一個肯上進的青年人,他是拿得起也放得下的人物,而南森卻和他相反,——拿得起,放不下,始終沒能放棄他的某些念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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