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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他又逛到公園附近的圓環邊,那兒也設有幾處規模很小的舊書攤子。背靠著多須多葉的榕蔭,南森很清楚,購買舊書,一要泡時間,二要碰運氣,有時一本都找不到,有時也會發現令人騖喜的意外,這一切,都得看人有沒有足夠的耐心。

  他找著一隻圓凳坐下來,不停的翻索著。接近黃昏時分,太陽變得溫柔了,隔著一排綠樹,公園那邊的池面上,蕩起柔和閃爍的微笑。翻著翻著,他的黑眼睛閃亮起來,他找到一冊半新的傑克·倫敦的創作「雪虎」,另一冊封皮已經脫落了的「有島武郎」小說集。

  一群一群人的身上浴著斜陽的光,影子似的從他身邊閃過去,有的人不小心碰著了他的手肘和背脊,南森卻沒有覺著,他的心神全被那兩本舊書占去了。

  他一直就喜歡傑克·倫敦,喜歡他那種表現在作品當中的粗獷的性格,和深入透達的刻繪。在「雪虎」裡,他描寫著一隻生活在雪野狼群當中的,具有野狼血統的狗生活情境,即使才翻閱片段,他已經迷上了。

  而在日本許多作家當中,對於有島武郎,他有著強烈的偏愛,他喜歡那種帶有濃郁的北海道風味的作品,甚至超過芥川龍之介很多。他覺得,芥川龍之介的作品,像河童,點鬼錄……是才華燦然的,多奇想的,而有島武郎的作品,是平凡穩實的,字裡行間,有著一種沉鬱的被壓抑的,深厚的同情……

  書攤的老闆曾經招呼過他,見他無動於衷的埋頭看舊書,便帶著無可奈何的神氣,等待著。——他希望能夠成交,多賺幾塊錢回來。這時候,有一個高高胖胖,紅面孔,棕頭髮的女孩,抱著一大包剛買好的東西,從人群裡走過來,在南森背後站住了,冷眼看著南森,翹著嘴唇想跟他說什麼。

  書攤的老闆向她打手勢,有些央求她開口的樣子,於是,她靠近他的耳邊,輕輕叫喚說:

  「哈老哥,……哈老哥!」

  南森沒有什麼表示,雖然有聲音在他耳畔響過,立即就彷佛被晚風吹走了,他只隨意的「嗯」了一聲,仍然埋頭翻著書。那女學生的臉頰有些鼓脹,她顯然生氣了,以為他是存心冷落她,她哼了一聲,用手帕打了他一下,甩了一下頭髮,轉身跑走了。

  「嗯,這是怎麼一回事?」南森這才抬起頭,揉揉眼,帶著莫名其妙的表情,跟書攤老闆說:「是你拍我?」

  「哪兒是我?是你的一位同學罷,她叫你不應,自己走了!喏——」他指著那遠去的背影說:「就是她,那棕頭髮,高高胖胖的女孩子。」

  糟了!我不該得罪大娃娃的,這得跟她去道歉才對。

  「這兩本書,客氣點,怎麼算罷?」

  「新的一本十塊,破的那本,你給五塊算了!」

  南森又差點要笑出聲來,這書攤的老闆想來夠外行的,這樣兩本好書合在一起算,僅僅討價一張電影票錢,而在這熙熙攘攘的城市裡,居然沒有人來爭著買走它?……:仔細想來,非但不可笑,反而有些悲哀了。他急匆匆的付了錢,想追上遠去的大娃娃。

  而街上已籠上一層蒼茫的暮色,初亮的燈球在遠處閃耀著,大娃娃的背影,早已沉入市街上一串串的燈火之中,看也看不見了。

  帶著些兒歉意,他在入暮的公園裡兜了幾個圈兒,沒有找著她。忽然他想起「卡門」來,也許她會到那裡去的,自己何不順便買它兩截幹麵包,到那兒去,一面看書,一面吃晚飯,如果碰見大娃娃,就當面跟她道歉,低聲下氣一點也不要緊。

  他推開卡門咖啡室的門,立刻被埋在一種請調幽寧的,灰藍色的燈光裡。他在樓下看了一看,沒見著大娃娃,便走到樓上去,樓上更寬敞,更清靜些,一共不到十個人,零零落落的分據在各自的座位上,他選了一個角落靠窗的檯子。

  初次到「卡門」來,在感覺上,還不太習慣,只覺得它有幾分像臺北的「明星」,燈光比較黯了一些,地方卻略為寬敞,盆景的擺設極佳,頗有置身田園的意味。棕櫚樹的大葉子綠潑撥的,淡影描落在很有線條美的新型圖案壁上,別具幽趣。桌面是雲白色大理石板鑲嵌的,很光潔,很瑩冷。侍者都是笑容可掬的男童,單是這一點,已經夠高級的了。

  「來一杯紅茶罷。」他說。

  在「明星」也是這樣的,花極少數的錢,躲在冷氣裡看半天的書,六塊錢一杯明星紅茶,帶著些伏特加酒的味道,古與典樂輕輕的流灌到心裡,好樂!……久而久之,喝紅茶已經成為一種習慣了。

  叫了紅茶,他開始獨個兒啃起幹麵包來,這就是他習慣享用晚餐之一,細細嚼咽,滋味無窮,且可邊吃邊看。

  音樂播的是孟德爾森的小提琴協奏曲,這是一首舉世聞名的曲子,旋律那樣的優美輕柔,那些跳躍的音符,彷佛在青藍色的燈光裡幻成一環柔帶,把人心繞系著。室中的一簇盆景,堆成一座層次分明的小小花塔,五顏六色的花卉,寧和的開放著,使空氣裡滲進一份淡淡的花香的氣息,靠邊有一道長方形的亮燈的水櫃,水藻蕩動,好些奇異的熱帶魚,在活潑的遊著。

  可惜大娃娃沒在這裡,自從認識她之後,就沒能找機會跟她單獨深談,彼此增加瞭解,要不然,在她的眼裡,也許只把自己當成一個嘻嘻哈哈的人了,至少,他要使她瞭解自己嚴肅認真的一面。

  他慢慢的品著紅茶,嚼著幹麵包,用一種鬆快的姿勢,頭靠在沙發背上,伸直兩腿,唯一的遺憾是燈光太黯淡,不適宜啃書,可是對於這兩本新買得的書,他有著很渴切的閱讀的欲望。

  「噯,你們這兒可有蠟燭賣?」他問一個侍者說。

  「對不起,先生,這兒從沒賣過蠟燭。」

  「請你幫忙買支蠟燭來罷。」

  侍者搖搖頭,睜大眼睛:

  「這一帶全沒有賣的,那得到香燭店或者雜貨店去,才能買得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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