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中原 > 啼明鳥 | 上頁 下頁


  「不成,真的不成,——我是平腳板。」

  「哦,怪,怪,……難怪你從來不捏腳。」

  「讓我在石堆上跳舞,回去得替我準備一台擔架。你去搶舞伴去罷,你最好請大娃娃。」

  老蘇跟大娃娃跳了一支「伊比呀呀」,居然沒有被擠出列子,這回他可樂了,搶著去請大娃娃再跳下一支,大娃娃捏著鞋尖吸氣說:

  「很對不起,我的鞋尖碰上你的鞋底了。」

  「只……只碰兩次,不要緊的。」老蘇說:「況且我踩得很輕。」

  「你也許覺得不要緊。」大娃娃哼著說:「可是每一次都有八十公斤,你踩的是我的腳,不是地上的石頭呀!」說著說著,她又吸起氣來了。

  「算啦,老蘇,」南森在一邊插嘴說:「事不過三,你就省下這一回罷,甭再送她一個八十公斤了,跟你這種人跳舞,腳尖最好包上一塊鐵。」

  「好小子,哈老哥,」老蘇坐下來說:「你坐在這兒風涼夠了,盡幽默我,等一下做團體遊戲,我也慫弄你上去亮亮相,報報一箭之仇!」

  團體遊戲是間夾在土風舞篩目中間舉行的,也有些是個人的表演。在這些節目中,大夥兒都像進了幼稚園大班,縱情的唱著,跳著,跑著,笑著。女孩子們表演藝術歌曲合唱時,南森低低的吹著口哨伴和著,這卻給老蘇找著了把柄,他忽然跳起來,指著南森,向主持節目的那位學姐大聲推薦說:

  「我以跟哈老哥同寢室的資格,大膽保證,他的口哨有九段的火候,他能吹全套的交響樂,我們應該鼓掌,請這位羅密歐出來表演,讓我們飽飽耳福……」

  不管南森同意不同意,歷久不息的掌聲,和許多手臂的拉拽拖扯,硬把他像拔蘿蔔一樣的綁架到場子中央來了。他凝視著火光,又看看銀梳似的月亮,笑說:

  「月亮很好,我吹貝多芬月光曲罷。」

  一切的聲音都靜下來了,他開始吹起月光曲來。彎彎細細的上弦月在廣闊的夜空裡梭行著,蟲吟和葉語,是唯一的自然的伴奏,銀光朦矓,斷崖壁立,墨潑潑的樹林從高處向人頭頂傾瀉,古橋的影子靜靜的刻在旱河心的亂石上,夜風掠過,火焰飄搖,夢圓展開,眉珍的影子又在那種黯淡的背景裡出現了。

  他緩緩的吹著,吹著,那是他低微的心聲,潛藏在靈腑深處的珍貴的友情……

  人群靜默著,搖曳的火焰也顯得溫柔。

  眉珍的影子在月光裡,在火焰上,喃喃的訴說著什麼,祝福著什麼,他用那口哨圍繞她,高昂,急促而熱情,這恰像一座平靜的深潭被投進一粒石子,激蕩起他內心感情的漣漪,一波波的漾開,眉珍的影子在音樂聲裡閃動著,古橋彷佛在移近,移近,偶爾又推遠,推遠,……人群在傾聽,靜默得像夢穀的石頭。

  他吹完了那段美妙的曲子,卻吹醒了過去許許多多的記憶和一些疏忽的遺忘。

  過了好一會兒,同學們才醒轉似的,拚命的鼓掌,同時喊著:「哈老哥,再來一個!」

  而南森搖搖頭,執意的退開了。火焰的光輝閃耀在他的額上,他臉上露出一份失落什麼似的、迷惘的神情。許多女同學回頭盯視他,沖著他微笑,他似乎並不覺得,老蘇開玩笑的推他出去,他摔開老蘇的手,在原先的那塊臥牛石上坐了下來。

  想到眉珍,想到那有著破鐵棚的舊書肆,想到她為了一家的生活,放棄了閱讀的樂趣,在那盞昏燈下面,趕校著那些半吊子文稿,他心裡就沉重起來,……夢穀今夜給他的,就是這樣的夢了。

  土風舞又開始了,男女同學們,多半穿著窄管長褲,多彩的花衫,在火焰暈染下,有一份飄逸的圖案感,那種湧溢著的青春活力,填滿了夢穀。兩位擔任示範的同學,舞姿純熟而優美,他們踏著音樂舞動時,音符的情感,完全由他們的身段表現出來,使人覺得是那麼細緻,那麼舒適。

  音樂的旋律在南森的心中轉動著,南森沒有動,只是出神的凝望著,那示範的女孩子每一動作,都像輕盈的燕子在飛舞,她很像眉珍,但不是眉珍,有一股悵惘咬囓著他,夢穀的風有些淒冷了。他轉過臉回望那邊的古橋,上弦月吻著一小片薄雲,清光轉黯了。假如眉珍真的從那邊奔過來,那該多好!

  這只是一剎幻覺罷了。

  「喂,哈老哥,你在看什麼呀?」

  南森掉臉看看,一支舞跳完了,大娃娃滿臉暈紅,閃著汗光,跑來跟他說話。她和善的笑著,那天真憨樸的樣子,硬是像個娃娃。

  「看月亮呀,今夜的星星很稀呢。」

  「哈老哥,你的口哨真棒!」

  「謝謝。」南森笑笑,拍拍身邊的石頭:「你跳累了,坐下來歇會兒罷。」

  「說真的,我看出你心裡有事,說出來,也許會痛快些,不是嗎?」

  「沒什麼,」南森又幽默起來:「只是情緒暫時打了瞌睡而已,過一會就會好的。」他雖然很喜歡大娃娃的爽快和親切,但怎能跟她說出什麼來呢?即使把眉珍的處境跟她說了,又有什麼意義呢?對眉珍何益呢?

  「你真有趣,」大娃娃說:「我真的要歇會兒,跟你聊聊天了,在這些小石頭上跳舞,很費勁呢。」

  南森點點頭。當然,像大娃娃這樣太過豐滿的女孩子,跳起土風舞來,確實是很費勁的,假如是眉珍,就不同了。他記得她和他都有過那樣的默契,將來同進一個大學,一起研究功課,一起奔向前程的,但今夜,一個在明亮的火堆邊,一個埋頭在昏燈下,多使人難受啊!……土風舞又換了另一支曲子,依然使人跳躍著,迴旋著。南森 只覺得歡樂的氣氛裡,包含著一些無聊和一些空洞,這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情緒,它一旦襲來了,就難以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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