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中原 > 啼明鳥 | 上頁 下頁


  §一

  夕陽是一陣光雨,灑落在林捎,閃著昏黃、青藍的幻彩,一抹紫黃色的晚雲橫臥在遠天,使整個大度山的黃昏都染上一種特殊的光彩。

  南森默默的生在一座石橋的橋欄上,朝遠處凝望著。他鬱鬱的孤單的影子,落在多石的幹河的河心。

  叢叢的相思樹,排排的真凰木,搖曳的尤加利,嗚咽的馬尾松,都在一層上了釉的薄暮光景中包圍著他,使他有些存心的不快活;一部份是因為在臺北那座大城裡擠慣了,不習慣大度山的這種空曠,另一個最主要的原因,該是眉珍沒能夠依照她的意願,跟自己一道來讀這所學校,她因為家境的關係,到最後決定輟學了。

  事實上,像眉珍那樣有抱負的女孩子,是應該像一隻鳥一樣的飛躍在這紅土小徑上,在這塊寬廣深邃的地方展開她青春探尋的。

  他跟眉珍認識,整整四年了。

  他是個很敏銳的青年,常常祈盼著很猛的吞食新的如識,而不耐在課堂上溫溫吞吞的啜吸。故而,傍晚放學時,逛舊書攤就逛成了習慣,眉珍跟他同在一個學校裡,他卻是因為逛舊書攤才認識她的。

  她是臺北牯嶺街附近,一家藏書極多的書肆主人的女兒。和她家那種灰黯多塵的背景相對照,她的臉總顯得太白,衣衫也總顯得太乾淨了。在最初的印象裡,彷佛她是一隻抖著翅的燕子,就要從那濃烈的陰黯裡直沖出來似的,尤其在她笑著的時辰,可以看出她在孱弱撕文的身體中,有著一股彈靱性極強的野性。

  四年當中,他不知多少次踏進那座書肆,翻揀著一架架蒙滿灰塵的書籍,安德列·紀德,傑克·倫敦,托爾斯泰,屠格涅夫,雷馬克,王爾德,莎士比亞,……成千成百冊能夠照亮人心的文學作品,都多少帶著一份「千古聖賢皆寂寞」的味道,了無怨色的,靜靜的蒙塵。他卻感覺到這些曾被人扔進垃圾桶,或是捆為廢紙出賣的書籍,比那些下巴鬆弛成威嚴狀,一踏上講臺,照本宣科完畢之後照例窮打哈欠的老教員要親切得多,也最能滿足他近乎貪婪的汲取的欲望。

  當然,他常常餓著肚子,把早點錢節省下來,儘量的收買了一部份自己特別喜歡的書籍。她呢?也許因為看書不必花錢,或者在揀選出一些新書時,總希望先看完了再賣出去,總之,她總是在略顯昏黯的燈光下面,手不釋卷的看著,看著,還做著密密麻麻的筆記。

  「燈光太黯了。」他心裡這樣擔心著,嘴裡就說了出來:「桌上該添一盞檯燈的。」

  她望著他,從校服上認出是同校的同學。

  「習慣了,倒不覺得。」

  他翻翻她所看的那冊書,笑著說:

  「將來打算進中文系,我猜想。」

  「為什麼?」她淡淡的反問說。

  「猛啃文學書,將來你一定打算做作家。」

  她闔起書本來,很正經的微笑著:

  「合邏輯嗎?你不妨數一數看,當代配稱為作家的,有幾個是念中文系的?挖了四年古,深不深,淺不淺,只怕擺舊書攤子,都餬不了口。」

  他一時語塞了,好在燈光黝黯,她不會注意到脹紅的臉色。他沒想到,以她那樣看上去沉默文靜的女孩子,輕描淡寫幾句話,竟說得這樣銳利?一針見血的道破當前教育方式上崇古薄今的缺失。——這丫頭也許真的是讀舊書本兒讀出不尋常的學問來了!

  事後證明他的猜想是對的,眉珍自小就跟她父親揀選書本,窮啃那些被一般人冷落甚至捨棄的書本,對於這種兩人相同的愛好,她至少比他多出五六年的「道行」。她啃過的舊書,不僅是文學的,還包含著哲學的,歷史的,社會學的,一部份自然科學的,那些被社會認為是 只配包裡零食和雜貨的書本,就那樣的充實了她,使她比更多大學生更懂得思想。

  他跟眉珍就這樣熟識起來了。

  聯考之前,他找過眉珍,想跟她多談談,一方面解除自己內心那種迷迷離離的困惑,一方面想藉此增強彼此將選取學習方向的信心。兩人散步到不遠處的植物園去,那天的黃昏,正像眼前大度山的黃昏一樣, 只多了一層由都市的塵煙結成的障幕,光景就比較黯淡得多,也沉重得多了!

  他們在多曲折的池邊的石徑上慢慢的踱著,兩人談了很多天南地北的事情,談起那些專賣新書的書店,只是抹了厚粉的東施和無鹽,談到一部部該得最佳勇氣獎的「當代」巨著,既浪費了紙張油墨,又浪費了印封面用的顏色,談到一位時作權威狀的作家在學校裡所作的一次不如所雲的演講,又談到日漸艱難的舊書攤的生意……兩人都會出聲的笑出來,但又覺得內心常被那種並不代表快樂的笑聲所牽痛。

  最後,還是他先提起橫在眼前的聯考。

  「眉珍,你的志願打算怎樣填?我是說選擇學校的話……」他故作輕鬆的說。

  而她卻輕輕鎖起了眉頭。

  「你是知道的,黎南森。」她沉吟一會兒,低聲的,緩緩的說:「一個靠開舊書店維持生活的人家,我父親老了,最近又鬧病,他雖說一直要我去參加聯考,我心裡可真亂得很,想罷,又煩人,不想罷,又不成……」

  「書總是要念的,像我們這種年紀,」他說:「你明知准會考取的,要是輟學在家,又能做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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