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中原 > 挑燈練膽 | 上頁 下頁


  §眠蠶

  天氣雖是暮春,說熱就熱起來了。雲愛不是多愁善感的女孩,倒沒有傷春的情懷。況乎生活在大城裡,春也就是那個調調,既無花團錦簇的春景,又缺少詩意的春情,排成隊的行樹容顏憔悴,連個性都被修剪掉了。前些時,杜鵑倒是喧鬧過一陣子,一場雨後,也就落英遍地,成了春色的殘跡。

  校園裡的季節更為曖昧,大王椰綠得焦焦的,傳說會說話的杜鵑只是年輕人的亂夢衍成的傳說,多少帶些自憐和自嘲——生活如果熾熱而多采,何必寄望于杜鵑真能解語呢?

  沒進大學時,雲愛有過噴泉般的熱夢。那時候,她被大書包、鴨屁股般的髮型、不可計數的訓導條規、近視的威脅、聯考的壓力整得頭昏腦脹,只有越過惱人的現實,像栽花般的栽種她美麗的夢。

  進入這所著名的大學,將近一年了,總覺空蕩蕩裡有些混亂,有一種初次飛翔的雛鳥般的驚怯。當然,和高中生活比較,天寬地闊得多。她留了清湯掛麵式的長髮,走起路來,一路牽得起一點春風了,那比腦後一塊青,當然要愜意得多;她可以有權選擇衣服的顏色,而且理直氣壯——蝴蝶都有權選擇顏色呀,何況十九歲是少女生命裡最絢燦的春天。

  配合衣著和髮型的改變,滿眼五色繽紛的海報,各種看來熱烈無比的社團活動的消息,氣氛特殊的迎新會,都狠狠的使她著迷過一陣子,意義如何,且不必多去追究,至少那種無拘無束的自由,就夠人迷醉的了。

  後來聽到高中時代的密友,如今又是同系同學的柯鳳珍說,這種迷醉叫新生狂,彷佛是一種在整體教育環境感染下,自然產生的共同感覺,就像傳染性的精神疾病,最多維持一學年,然後便會像眠過的蠶,朝更成熟的領域跨進了。

  柯鳳珍是個打算以獎學金填滿大學生活的女孩子,理性強,善思考,特別著重人生實務,在某些思考性的人生問題上,談論起來,習慣的推動金絲邊的眼鏡,凜凜然有些先知的味道。在這方面,雲愛常被她的說服力催眠,但過後總有些感覺,覺得鳳珍生活得太刻板,差一份瀟灑,欠一份夢幻,渾身上下,找不出詩味來。她崇敬對方的理論,卻不慣苟同她那種生活模式。比較起來,她和她的另一個密友,如今也是同系同學談小雯,倒是更為投契。

  說是新生狂也罷,人總很難抗拒新鮮事物的吸引的,她和談小雯參加了好幾個遊樂的社團和談論的社團,著實瘋了一陣子。生日派對啦,土風舞會啦,合唱團啦,郊遊野營啦,國樂社的定期演練啦,……滿天星子閃爍的夜晚,浪漫的音樂,旋律優美的歌聲,充滿歡笑的舞蹈,配合那種年紀,不能說不是美的。

  可是,一次又一次的輪覆過來,還不到一學期,雲愛對這種軟性的抒情式的生活,就感到厭倦了。如果光是為了吃點兒,玩點兒,何必要拚得兩眼發黑,擠進大學來呢?念頭只要不著力的輕輕一轉,新生狂那股熱勁兒,立刻就冷卻了,凝固了。

  「真的,小雯,我們是放了韁的野馬,樂上癮啦,」她對談小雯認真的說:「這學期,上課應卯,心不在焉,成天想著玩,我們該收收心,顧顧功課啦!」

  「你是被柯鳳珍說服了?雲愛,」談小雯說:「她天生是出國型的博士命,咱們想學樣也學不上,何必太認真呢,不玩白不玩,賣酸裝乖,我不幹。」

  雲愛懂得人各有志,不可相強,也就不願再說了。倒是小雯覺得這樣頂撞雲愛,有些不好意思,想了一想,又接著說:

  「其實,你也顧慮得對,成天去瘋去野,有時我也覺得膩得慌,有些更有意義的社團,我們應該參加。我覺得,讀大學不光是死啃書本,而是要讀生命,讀感覺,你說對不對呢?」

  「對啊!」雲愛溫和的笑笑:「我也是這麼想,但我自己總覺得心很散,功課太荒疏了!」

  雲愛想了又想,她為什麼會陷在那些遊樂的、鬧劇式的活動裡這麼久?柯鳳珍指稱那些活動,都只是一種煙幕,在每個人沉潛的意識裡,大多具有求愛和擇偶的欲望,不過是苗家跳月的花樣翻新罷了!柯鳳珍固執的認為那很使她覺得無聊,更有點噁心。雲愛自承她的看法,要比柯鳳珍寬和得多。不論男孩和女孩,到踏進大學門後,身心都趨向成熟了,經由正常的社交活動,自然的增進情感,即使談談戀愛,談論婚姻,也算不得是罪過。柯鳳珍的觀念,也未免古怪了一點。

  但無聊之感,本身也是有的,社團是高年級表現的天下,清湯掛麵型的新生,不過是些龍套,多你不多,少你不少,被冷落的味道,畢竟不太好受,抗拒和厭倦的意識,自然也跟著來了。

  有些道理不必說給別人聽,時代啦,責任啦,人生基本課題啦,……凡是成為口號的東西,都不一定能和眼前的現實緊密聯繫起來,至少,說得平實一點,在學校生活裡,多讀些書,多吸取知識充實自己總不錯的。人說: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高二時,國文老師常搖晃著大白頭,秋風裡的蘆花似的,朗吟著這個,雲愛真的感動過。但也許是暮春的緣故,人很困倦慵懶,有時聽課,覺得眼皮很沉重,教授的聲音越來越遠,講臺上的那張臉,也像在水波上晃動起來。遠山是蜷臥著打瞌睡的貓。陽光亮得使人想買一架萊卡。彩色照片的沖洗費愈來愈便宜了。甚至為一隻迷在教室的蜜蜂亂撞玻璃去拉開窗子。蜜蜂可以飛出去,用翅膀承載陽光,而同學們必得坐等著查堂點名什麼的,教授變成一隻飛不動的蜜蜂了。

  勉強一點罷,雲愛,她總這樣勸慰自己,教授們不都是天才的演說家,如果把課程密度增濃到某種程度,鐘點費豈不太便宜了,她並不希望那樣,因為精采的往往是舉例摻水的部分,滿室哄笑給人的振奮,遠超過克勞酸華蒙D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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