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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當然囉!』歪鼻子鬼說:『我喝過才敢說這話,人家二大爺這葫蘆的酒,硬是正宗紹興產的花雕,又至少窖了近廿年,你們全是井底下的瞎眼烏龜,沒嘗過花雕,一味在那兒胡說八道!』

  『你這缺德帶冒煙的小鬼頭,什麼時刻嘗過花雕的?』吱牙鬼說:『聽你那鬼話,鹽都賣餿啦!』

  『你們怎能這樣門縫看人?!』歪鼻子鬼嚷說。

  『你根本不是人!我問你,你什麼時刻嘗過花雕的?你不說出緣由來,就是侃空!(意即窮打高空。)』

  『嗯,那……那該是前一輩子,我做人的時候。』歪鼻子鬼說:『那時刻,我有個親戚,是我家三嬸兒外家的表兄弟的襟兄弟的遠房侄兒的堂房叔叔……的內弟家的大舅父的兒子……』

  『天喲!這算它娘哪一門子鬼親?!』

  『這該算是狗皮膏藥貼爛肉——硬沾硬黏的掛角親,』吱牙鬼說:『說罷,你那位尊親跟花雕酒有什麼相干?』

  『要是沒相干,我特意提他幹什麼?』歪鼻子鬼說:『我的鼻子歪,嘴可沒歪,用不著胡扯蛋……我那位親戚早年幹土匪,搶過一罎子陳年花雕酒,我也喝過那麼一盅,這酒嘛,酸裡帶著些兒辣,苦裡又帶著些兒甜,陰醇到極點,最是補人……人家二大爺這葫蘆酒,是正宗的花雕,沒錯兒的!』

  『嗯,既像你說的,有這麼許多好處,』吱牙鬼搶著說:『那我得再喝幾口嘗嘗了!』

  話沒說完,動手就搶過葫蘆來,牛飲水似的大喝特喝,那兩個小鬼,也聽了風就是雨,扳著葫蘆動搶,一面抱怨說:

  『哪興這樣獨喝的?要補,大家都補一補!』

  總共一葫蘆尿水,哪經得四個小鬼爭著補的?葫蘆傳了兩個圈兒,就搖不響了!斜眼鬼扳著指頭一數算,旁人都喝了三遍,唯獨自己才喝了兩遍,心有不甘的把空葫蘆搶的來,朝石碑角上一摜,把個葫蘆砸成兩隻破瓢。

  『你這叫什麼話?』吱牙鬼說:『葫蘆是人家二大爺花錢買來的,你它娘睡不著覺怨床歪,拿葫蘆煞氣做什麼?——下回叫人家二大爺拿什麼裝酒?』

  『我要舐舐,』斜眼鬼說:『我要舐夠老本!』

  『不要緊,不要緊,』二大爺笑說:『市上的酒葫蘆多得很,這只摜壞了,我再換一隻就是了!只要你們不嫌酒味淡薄,改天我再請……今晚上我有事,不能久耽擱,這就得走了!』

  二大爺騎上驢,幾個喝了一肚子騷水的小鬼,還一直送至七裡墳南呢。二大爺他心想:你們這窩子小鬼,孤陋寡聞,也只能耍點兒鬼頭聰明罷了!能把尿當成花雕,自然也能把花雕當成尿水,仗著有一張厚臉皮,居然還敢搖頭晃腦的發議論,真讓人笑掉大牙啦!

  像這樣的一窩子小鬼,二大爺原也無心怎樣它們的,就因為回去當夜,他做了個夢,夢見哭喪著臉的土地老爺,帶著一群哭哭啼啼的鬼魂,來到二大爺的店鋪裡,二大爺當時就問說:

  『這是怎麼了?土地老爺,您老人家找我,可有什麼事嗎?』

  『二大爺,我是來求您幫忙的,』土地老爺說:『七裡墳是個窮地方,年輕力壯的野鬼魂,都跑到遠處去,拎條草繩兒謀生去了,只剩下些老弱婦孺守著墳,前些時,來了四個惡狠狠的小鬼,歪鼻子邪眼,吱牙縮脖子,拉起鬼幫來到處橫行,這些都是受害的……您瞧瞧……』

  『哎喲,土地爺,我能幫您什麼忙呢?』二大爺說:『您手裡那根打鬼的拐杖,對付不了這窩小鬼嗎?』

  『甭談了,二大爺。』土地老爺說:『算來我也是個受害的,它們結起旋風闖進我那破瓦缸,搶去我吊在拐杖頭上的那兩串紙錢,把那只紅薯刻的蠟燭台分著啃掉了,最不該把我那口子的鞋也脫了去,讓她赤著腳,走不出廟門……我年老力衰,加上常年捱餓,一心想打鬼,哪還舉得動拐棍?』

  『這個忙,我只怕幫不上,』二大爺他說:『前幾天,我也受了小鬼的窩囊氣,今晚上,剛剛灌了它們一葫蘆尿水……這麼點到為止的出氣方法我是有的,要說是拿鬼吃鬼,您還得去找鍾馗!』

  『這如今鬼亂子太多,鍾馗我不是沒找過,』土地爺說:『我去的時刻,他正躺在病床上哼哼呢!他說吃鬼吃喪了食,一聽說叫他來捉鬼吃,他就哇呀哇的,吐了一大堆鬼渣子出來。』

  『這……這叫我怎麼辦呢?』二大爺說:『我只是個血肉凡人,沒有那個吃鬼的能耐,明知這幾個小鬼可惡,可也拿他們沒辦法呀!』

  『不要緊。』土地爺說:『您只要弄一壺一杯即醉的烈酒,把它們弄醉了,揣在驢背囊裡帶回家,放在烈火頭上燒,就會把它們燒得散成一陣青煙!』

  二大爺醒後一回味,才知剛剛做的是一場夢,不過土地爺講的話,還句句記得很清楚,七裡墳的那窩小鬼,原來都有邪惡和施壞的兩付嘴臉,對自己用的是小壞,對那些老實鬼魂用的卻是大惡,這種鬼,憐惜不得它們,一把火把它們燒成一股子青煙也就罷了!

  天亮時,二大爺他想出個主意,叫掌鬥的老徐到市上去,買回一條兩尺多長的大鰻魚來——你問他買鰻魚幹什麼用?嘿,他要制一種一杯即醉的酒!

  說起來很簡單:二大爺他買只新的酒葫蘆,裡頭裝了一下子原泡的高粱酒,他把這條活鰻魚塞進葫蘆裡去,把葫蘆塞子塞緊——那鰻魚淹在酒裡,竄又竄不出來,不多一會兒就醉死了,你知道,鰻魚嘴裡吐出來的沫子最黏,使那酒凝成一股陰醇的黏勁,喝了下去,久久不發散,甭說那窩子小鬼,就是丈八金剛,也照樣會給醉倒。

  這回二大爺還沒到七裡墳邊呢,四個小鬼早就攔在路口等著他了,一聽見驢叫,就喊說:『來了!來了!咱們二大爺他又帶酒來了!』

  它們一邊喊著,爬起來就朝二大爺騎著的驢身上跳,斜眼鬼和歪鼻子鬼,一邊一個坐在二大爺的兩條腿上,吱牙鬼坐在二大爺的懷裡,縮頭鬼沒地方擠,就騎在黑叫驢的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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