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中原 > 路客與刀客 | 上頁 下頁 | |
五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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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搶馬桶箍去,有什麼用呢?』 『是呀!那玩意臭哄哄的,又不能當餅啃。』 『真它媽鬼有鬼名堂。』二大爺說:『那種邪門兒的鬼心眼,誰能猜得著?看樣子,只好等我再走七裡墳,遇著那窩小鬼,才能問清楚了!』」 老喬一面講著故事,一面推著手車兒朝前走,高粱田和玉蜀黍田混雜著,在路兩邊輕輕的打著旋,緩緩朝後推移過去,許多青蚱蜢、黃螞蚱、喬婆婆……在路邊的草葉上飛來跳去的,偶爾碰上幾棵柳樹和榆錢樹,樹梢上響著啞啞的蟬唱聲。 太陽變烈起來,母親撐開遮陽的黑傘,傘影兒像一朵透明的黑花,罩在人頭上,連怕熱的涼風,也都擠聚到傘下來了。 這些汗氣沒幹的風從亢熱的高粱、玉蜀黍田裡來,身上溫濕濕滑膩膩的,微涼的身體上,蒸發出一股熱亢亢的沙土味,青禾味,野花野草的葉香…… 「怎麼著?老喬,又要吸袋煙了嗎?」我說。 老喬這個人,和氣是滿和氣的,就是有點兒捉狹——慢吞吞的那種捉狹,他這份壞毛病,多半是打小書場上學來的,我猜想,那小書場上唱小書的小老頭兒就有這種老毛病:正唱到緊鑼密鼓的節骨眼兒上,突然把鑼也停了,鼓也歇了,端起茶盞呷幾口茶,摸起小煙袋吸起煙來,更趁這個時候,翻過銅鑼,當做討錢的盤子,伸一圈兒手,向聽書的人討錢,就算他討錢是應該的罷,也覺得有點兒勒索的味道。——為什麼早不討,晚不討,偏要把人心逗得癢癢的再討呢? 老喬就是這個樣兒。 每逢黃昏拐磨時,老喬閑著了,一夥孩子就圍住他,拖他到麥場邊的碾盤上,坐下來講故事,老喬一開口講故事,旁的不講,十回有十回全是講鬼,講得人全身起雞皮疙瘩,根根汗毛直豎著,一心一意的迷在故事裡,老喬伸腿半靠在那兒,一會兒說是腿酸了,要小三毛兒替他捏腿,一會兒又說腰疼了,要小二狗子替他捶腰,把他服侍得像皇帝老子似的舒坦。 人家做孩子的,既這樣誠心誠意的對待你,你老喬就該順順當當的把故事講完,不要故意賣關子,講到節骨眼兒上停住嘴,對不對呢? 嘿,老喬不是賣關子,是在死火上燉他那罐子溫吞水——有得磨梭呢!正趕著人家害怕的時辰,他卻說:「趕路趕多了要歇腿,講話講多了要歇嘴,我嘴動這半晌,牙骨發酸,連唾沫都吊上去了,你們誰想聽下去的?就乖乖兒的摸到灶房去,替我舀碗熱茶來潤潤嗓子。」等到他伸著脖子喝了茶,這總該講下去了罷?嘿,他那老毛病多得很,又說:「不能讓我幹熬癮罷?」一邊取出小煙袋,抹抹煙袋嘴兒,吹吹煙灰通通氣說:「不抽一袋煙提提精神,張嘴就呵欠連天,哪還有心思講鬼?誰去把老樹枒上的火絨繩兒牽過來,把煙鍋裡的煙給點上,等我煙癮過足了再講……」你說這種人瘟不瘟? 橫豎我嘗他這種瘟勁兒也嘗慣了,算是摸熟了他的脾氣,每講一個故事,必得要歇兩三回,吸上兩三袋煙,喝上兩三碗茶。老喬講鬼這樣吊胃口還不要緊,不會弄出岔兒來,可是他連幹獸醫閹貓閹狗都是這樣,你拿他有什麼辦法?…… 幹獸醫,原不是他的本行,他卻像愛講鬼說怪一樣的愛幹這個,發了騷的公豬,拐著翅膀亂彈氄(雞之交構,俗稱彈氄。)的小公雞,愛砍架的老山羊,會咬人的叫驢……凡是他看不順眼的畜牲,他就會從腰眼摸出刀來說: 「閹掉!閹掉!這些騷畜牲,閹掉它就安穩了!」 人要是說:「老喬,你當真也會閹牲口?」 他就兩眼一翻說: 「怎麼著?閹畜牲還需得著大學問?破開它的肚子,把那兩根騷筋替它拿掉,讓它想騷也發不起騷來,可不就得了?——你們甭瞧不起我老喬手粗巴掌大,幾個月前,我攫著個大老鼠,也照樣把它閹掉了!它它娘吱吱叫著不服閹,一口差點兒咬著我那玩意兒!」 「哇,一隻老鼠也恁凶?」 「發窮騷的公老鼠,十只有十隻都暴躁,再說,我拿刀閹它那命根子,它不反咬一口成嗎?」 「見鬼!」 「嘿嘿嘿,」老喬笑起來就有那麼開心:「我就是沒見著鬼囉!要是有一天,真遇上發騷性的小鬼,我它媽也是照閹不誤就是了!」 當然嘍,老鼠和鬼,我都沒曾親眼看見他閹過,卻見過他用那慢吞吞的性子閹過我們村上的那條黑四眼狗的。黑四眼兒是李聾子餵養的,李聾子是個孤老頭子,自從抱來這條小狗,就把它當兒子養,嬌寵得不得了,替它頸下扣鈴鐺,又按鄉里老習慣,替它取個吉利的名字叫「瑞弟」,真是處處把它拿當人待了。誰知狗總是狗,嬌寵不得它,瑞弟是叫李聾子嬌寵壞了,變成一條逢人就咬的惡狗,老喬早就要拔刀閹掉它,跟李聾子說: 「你那條狗惡得很,幾乎把過路的人都咬遍了,雖說沒發瘋,也跟瘋狗差不多!還是讓我拔刀替它閹掉算了!俗說:狗咬一口,要賠人白米三鬥,免得日後人家找上門來,替你惹麻煩。」 「啊,不成不成,」李聾子抱著瑞弟說:「這條狗我拿它當兒子養的,你閹掉它,那不是變成二尾子了?(陰陽性不分的畜生。)你看,他樣子長得多斯文,眼上那兩塊黃斑,遠看像戴了眼鏡的小學士似的,怎會是亂咬人的惡狗呢?你甭亂糟蹋它罷!」 老喬費了半天的口舌,李聾子還不肯,只答應寫個惡狗牌子替瑞弟掛在脖頸上頭,寫的是:「此乃惡狗瑞弟,行人務請當心!」照理說,李聾子這樣疼護它,瑞弟免受一刀,該當感激李聾子不盡了?哪知狗這玩意最不是玩意,正如俗說:「狗眼不識人」,也不知怎麼弄的?竟連李聾子也咬了一口,李聾子跑來找老喬,氣喘咻咻的拐著腿哼說: 「悔當初不聽你的話,老喬,這畜牲,如今竟連它老子也咬起來了,你老哥快些兒磨刀,閹掉它算了,要不然,日後傳下狗種來,也定是會亂咬人的!」 老喬算是有本領,不一會兒就用狗卡子(注:鐵制,成馬蹄形,有長柄,為閹狗用具。)卡住瑞弟的頸子,把它撥翻過來,在它肚皮上磨刀,轉臉叫我說: 「你來幫幫忙,把卡柄兒替我捺住,我要稍停的閹它,讓它嘗嘗慢刀閹狗的滋味,看它日後見人還敢不敢再吱狗牙?!」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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