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中原 > 紅絲鳳 | 上頁 下頁 | |
八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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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雨聲又變大了,風舌吹鼓著窗篷,使屋裡的燈焰搖曳著,滿牆都晃動起人和物的奇幻的黑影子。貴財閉了閉兩眼又睜開,眼前站著的不再是月豔,簡直就是月嬌,活活生生的月嬌。他臉上的肌肉,不能自禁的強烈抽搐起來,恐怖逼著他,使他像離了水的魚樣的張闔著嘴唇,發出粗濁的喘息。 幸好在這時候,小炭爐上的湯藥滾沸了,月豔才掀起布簾兒走出去。……真的不行了!貴財心裡響著這麼一種聲音,對於小姨月豔所說的話,他無法答出什麼來,他永也不願透露埋藏在心底的秘密:他是怎樣在一種盲目的瘋狂的疑妒中謀害了月嬌的。他很恐懼這事一旦被人發覺後,他要擔當的罪名;但他又覺得,像這樣延宕著活下去,也真夠痛苦的。 白日夢是一扇開著的門,他時時踏進那扇門去,又時時從極度恐懼遁逃出來,這樣的進進出出,每天總要占去一半以上的時辰。……那是很古怪的經歷,陰和陽兩個世界輪覆的替換著,使他發燒、暈眩、囈語,更加疲弱下來,那些疑真疑幻、似有還無的情景齧食著他的血肉,使他只落下一副松皮包裹著的骨頭。 死亡,是一縷寒森森的細風,噓噓的吹進他的腦縫裡來,那正像幹縮變褐的葡萄葉子脫離了枝幹,飄飄的落到地面上,再叫另一陣風捲入泥濘;陰雨停了,秋也更老了,貴財心裡再沒有疑妒的火焰燒烤,變成一片空漠,只有了無生趣的寒冷,噓噓的,像幽靈吐氣。 說是責怨自己嚒?已經太晚了!花團錦簇的轎子抬著青春美貌的新娘,在騰進雲端的鼓樂聲裡抬進宅來,那也曾是多年嚮往的,那時他並沒想到要用魚缸來了結月嬌!……前世的冤孽,也許只能這樣自圓其說了,但他明白,所以會有今天,跟他童年時目睹的那場血案互有關聯,那是不會錯的。 每一天總有那樣慘澹的黃昏,每個黃昏之後,總有那麼黑暗綿長的夜晚,那比傳說裡的刀山劍林還難捱過。他常常瞪大微凸的眼珠,失神似的癡望著後院的一角,牆缺口,葡萄架,和那邊深綠色的魚缸,望著望著,一條白糊糊的鬼影子就在眼底浮現出來,飄漾飄漾的逼到窗口,用灼灼如電的鬼眼逼視著他。 同時,他聽見彷彷佛佛的那麼一種喊聲: 「還我命來!還我命來!」 月嬌的影子剛剛隱去,賭鬼王二和大寡婦的鬼影又出現了,他們是無所不在的,他望著霞雲,他們的臉就現在霞雲上,他望著院牆,他們的臉就浮陳在苔跡,他閉上兩眼,他們的臉就懸掛在空無的黑裡。 「燈……啊!燈……啊!」 開初他還能用被恐怖逼細了的喉管,這樣微弱的喊出聲來,後來,當那些鬼靈在他周圍出現時,他的喉管被什麼一種力量緊緊的勒住,再喊也喊不出聲音,使他只有在孤獨和絕望中忍受那些,忍受鬼靈的咒駡和口口聲聲索命的折磨。 貴財心裡的秘密,都是在昏迷的囈語中,一點一滴的透露出來的,即使在大白天裡,他也會閉上兩眼,在喃喃的朝空招供著,源源本本的供出他的罪行;他怎樣斧劈大寡婦,毒殺王二,謀害他自己的妻子月嬌。他一忽兒作人聲,泣訴、求饒,一忽兒作鬼語,吐冤索命……但沒有人會相信這些。 「貴財真可憐,他不知遭什麼妖物迷魘住了!」梁老頭兒說:「賭鬼王二叔嫂倆的凶案發生時,他明明不在鎮上,那事怎會是他幹的?」 「他沒有道理害死月嬌,」做丈母的也幫著說:「他跟月嬌小倆口兒的恩愛,我們知道。」 「妖孽作祟!」全鎮上的人都是這樣認定的說。 既然是妖孽作祟,就不得不花錢去請僧道來作法降妖,又是鑼,又是鼓,各種法器敲打得震天價響,但那對貴財是沒有用處的。他最後一次睜開眼,看見一爐紅毒毒的焚化紙箔的紅火亮在他的床榻前面,很多陌生的人臉被火光烤成奇異的紅色,其中有一張披散長髮的白臉——月嬌的臉,直逼向他,他摸著那支金簪子,用簪尖刺進他自己的喉管。 等月豔的叫聲驚動旁人,貴財已經完了,一道血流像是拖散的紅絨,從他的枕角直掛到床踏板上,一直到他斷氣為止,兇手的罪名並沒落在他的頭上。 不過,陳宏記布莊的那幢宅子,從此就荒頹了,任它在傳說之中老去,遍生著野草。 從傳說的瓦礫堆裡,重新刨出這種黴斑遍佈的故事,究竟會有怎樣的意義呢?至多說是它比當今莽漢殺妻的新聞多一番曲折罷了,沒有人會從那些行為背後去另尋隱秘,找出這類精神異態的人心理上或意識上的牢結究竟起自何處?這樣說來,古老的跟現代的,又有多少分別呢? 任何傳說都只是一陣風,自會吹過去的,它吹過去,不再留下什麼痕跡,故事永遠只是故事罷了。 (全書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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