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中原 > 紅絲鳳 | 上頁 下頁 | |
八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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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在也為難了你,逗上這種落大雨的天。」 「這套衣裳,還是我在馬家酒鋪剛換上的,才走半條街,又都濕了。」貴財說:「路上穿的那套,在我包袱裡,真像打水裡撈起來一樣。」 「你吃罷飯了?」 「吃了。」他說:「儘管飽肚子,身上還一陣一陣的打寒戰呢。」 「定是遭涼了。」她說:「快到後屋,換下濕衣,鑽進被筒裡去摀著,我去燒薑茶你喝。」 有了月嬌這樣慣會服伺人的女人,貴財真的覺得自己有病了,賭鬼王二手裡捏著的那支金簪,黃澄澄的形象又在他眼裡跳動。 月嬌到灶屋裡去燒直茶去了,他擁著被子躺靠在床頭,禁不住的興起許多怪異的想頭,甜言蜜語是一張陷人的大網,她會不會在姜湯裡下毒來毒殺我?很早很早就聽說過的那些奇案,食物禁忌之類的,諸如鯽魚犯荊芥,蜂蜜忌大蔥……電光石火般的掠過腦際,一陣激忿上來,他微微痙攣的手指死樞著枕角,一陣恐懼起來,整條脊骨都覺得發麻。 燈光透過床架透雕花格的架子,把一些黴斑似的黑影胡亂撒在紗帳上,這種莫名其妙的恐怖一旦侵襲著人,眼裡看什麼都有些陰氣、鬼氣,連燈光的顏色也都恍恍惚惚的有些不正的樣子。 對啦,等歇她端了薑茶來,我得藉故要她嘗嘗冷熱,假如毒是她親手下的,一棍打殺她,她也不敢先嘗,那時略一觀顏察色,心裡就有數了。……「先嘗嘗燙不燙!」她要不嘗,總得拿話逼逼她,然後撕開臉來,追問她那支簪子哪裡去了?!…… 外間的燈火移動在牆上,隨著響起窸窣的腳步,她來了,貴財心口一陣收縮,緊張得幾乎暈厥過去,再定神,月嬌已經把一碗熱騰騰的薑汁放在妝檯面上,她拖了張圓凳坐下來,用小小湯匙攪動著它。毒藥!簡直是!他的手掌重重捺在他狂跳的胸脯上。 她臉上帶著往常那種寧靜的笑容,緩緩攪動著那碗薑汁,一面攪著,一面用湯匙舀了嘗嘗,貴財忽然嗒喪起來,所有的緊張和疑慮一下子消失了,反而空蕩得很難受,至少至少這碗薑汁不是毒藥,他暗暗埋怨自己為什麼會平白的想入非非?!儘管這樣,他內心疑惑的根蒂仍然拔脫不掉,他始終不能明白賭鬼王二手裡的那支簪子究竟是打哪兒來的? 這疑惑在第二天就被貴財參透了,雨停後,他在後院牆缺那兒,發現幾隻男人的腳印,那些腳印一定是賭鬼王二在雨後留下的,雨勢那樣猛,雨前的腳印不會仍那麼明顯的留在地上,那就是說:賭鬼王二在半夜雨停後翻牆進宅,到後院裡來過。由此可見自己的疑心沒有錯,只不過商量著對付自己的時機還沒有到罷了! 月嬌一直沒提那支簪子的事情,自然她心裡有數,決不會無意遺失的,正因為她心是虛的,才會格外溫存,格外熱切的對待自己的罷?這種陰毒的女人! 苦想了幾天,貴財打定了他報復的主意。 十月初,他又動身進城去了。 *** 血案又離奇的發生了。 這一回,血案不是發生在被一般人認定的陳宏記布莊的凶宅裡,而是落在布莊緊鄰、死去的樵夫王大的屋裡,王大的遣孀大寡婦,在她自己的臥房裡被人砍殺了。大寡婦的屍體,半裸著橫躺在那張紅漆已經剝落的古舊木床上,她的髮髻被人抓散,仰臉朝天,後腦倒枕在床沿上,一蓬黑霧似的長髮,有一半被血塊黏住,變成膠結的發餅,那房間只有一扇小窗,黝黯得很,一塊陽光從視窗透進來,照在她白羊般的裸胸上。 最先發現大寡婦被人殺害的,是鎮上的金大娘,她起了一個搖點子的盆會,到了搖會的日子,她去叫喚大寡婦,一掀房門簾子,她就跌跌爬爬的一路尖聲號叫出來。鎮上的人湧進那宅子,看到那具半裸的屍體在黝黯裡發出亮光。有人仔細察看,渾身上下,只有一處傷痕,那是從頸側到喉管的一條六七寸長,兩寸多深的裂口,彷佛是被某種沉重的利器砍劈成的,有一綹斷髮夾在傷口中間,發梢還朝下滴血。 「賭鬼王二到哪兒去了?她怎麼死的,他該聽著點兒風聲。」 經人這麼一嚷嚷,有些好事的便去後屋找賭鬼王二,打開柴門,就看見王二頭枕著手肘,酒醉似的伏在白木方桌上,旁邊放著一隻空酒壺和一隻尚留有殘酒的酒杯,桌腳邊橫著一把染著血跡的砍柴斧頭。 「好哇,人是他殺的!」有人喊說:「兇器還在呢!」 「王二,王二。」有人叫他不應,以為他喝醉了酒,伸手去扳動他的肩胛,覺得又冷又硬!賭鬼王二把臉偏露出來,滿臉青紫色,嘴角和鼻孔都還在朝外溢血,那人鬆開手,倒噓一口冷氣說:「整砸了!——像當年陳宏記布莊鬧出的事故一樣,差就差在沒死在一堆罷了!」 在一向平靜的偏僻地方,鬧出這樣離奇的命案,簡直像天塌地陷似的遠近轟傳著,地方上初次查驗,大寡婦確是被柴斧砍殺畢命,賭鬼王二呢,卻是飲了毒酒,酒裡被人下了毒鼠藥,命案雖然鬧得這樣大,了結得卻很快當,按照一般冤有頭債有主的觀念,大寡婦是賭鬼王二殺的,賭鬼王二的一條性命,當然也葬送在大寡婦的手裡,冤冤相報,兩造都已送命,也算是扯平了。衙門裡辦事,怎樣省事就照怎樣辦,只要理上站得住,交得了差,誰也不願橫生枝節,替自己惹麻煩。 街坊上的人,也都相信這宗命案是這樣發生的,大寡婦和王二叔嫂倆,原就有些首尾,賭鬼王二是個不務正業的傢伙,把大寡婦一些金飾和壓箱的私蓄,連哄帶騙的弄出來送在賭臺上,兩人也曾有過好幾回爭執吵鬧,這一回,也許是大寡婦想擺脫王二貪得無饜的需索和糾纏,也許是賭鬼王二索逼不得,惱羞成怒,總之是兩巧合一巧,迷迷糊糊就把事情鬧出來了。 也有些人重提陳宏記布莊當年鬧出的那宗慘案,認為兩宗命案之間,有著神秘的連鎖關係,一定是宅子犯煞,或有惡鬼邪魔作祟,要不然,哪有這般巧法? 如果世上真有什麼惡煞,貴財就是;這案子是他一手做出來的,卻沒有一個疑心到他的頭上。一個骨嶙嶙的瘦弱的男人,陰沉冷漠,連說話也有氣無力,平時膽子小得怕殺一隻雞,哪能揮得動那種沉重的柴斧,一斧居然砍斷了大寡婦的半邊頸項?再說命案發生時,他根本不在鎮上,早幾天頭裡就出門去了的,拿什麼樣的理由,也扯不上干係。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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