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中原 > 紅絲鳳 | 上頁 下頁
七八


  兩人走過二道院子,貴財問說。

  月豔用靈活的黑眼瞟著他,笑說:

  「幹嘛這麼急著找她?她在後院曬被套,多好的太陽啊!」

  貴財抬起頭,一院子的太陽像流溢著的蛋黃,天藍得能滴下汁兒來,連一絲雲翅全沒有,他離家七八天,這兒有小姨月豔伴著她,根本沒發生過什麼,一失去了懷疑,他便立刻懊恨自己,為什麼要做那許多白日夢,把人折磨得發狂呢?

  他剛走到後院裡,就看見月嬌笑著迎過來,她在太陽下曬久了,臉上塗了一層紅,蓬鬆的鬢角上,沾著些微汗,對著她的笑臉,貴財怔怔的停住腳步,心裡彷佛有很多很多話要說,一時又不知說些什麼,這兒從沒發生過他所幻想的那些事,那野貓或許就是他自己。

  生活不但平靜,在表面上看來還異常甜蜜,他又該到鎮梢找湯一劑配藥了。

  沒有什麼事情發生。

  一夏天過去,陳宏記布莊的後院裡,葡萄已經爬上了架,有了疏疏落落的蔭涼,湯一劑那種挖肉補瘡的補藥,把孱弱的貴財補得暈糊糊的,像把整個身子倒吊在半虛空裡晃蕩,喀得比往常厲害,黃痰裡的血絲也比往常多了起來。

  ***

  正因為有死去的爹做例子,貴財極力掙扎著,不願把孱弱放在表面上,他照樣背著包袱,按時出門去賣布,照樣單獨忍受著白日夢的折磨,從不跟任何人提起他心裡對月嬌暗藏著的疑惑,這種沒憑沒據的事情一旦傳開,豈不是自加一頂綠頭巾?!

  九月裡,尖風擷著樹葉兒,貴財進城去販布疋,落宿在離鎮州五裡的徐家茅店。白著臉的秋月貼在簷角上窺望著他,月嬌不在懷裡,越覺得窗外的霜寒風冷。貴財擁著單薄的被子,空空洞洞的睡不著,耳聽公雞在黑裡提醒他什麼似的叫著:

  「貴——財——哥啊!」「貴財——哥——啊!」

  那聲音是焦惶急促的,彷拂極欲告訴自己某一種時刻耽心會發生的事情,但只喊出貴財哥啊……下面的聲音就頓住了,像是被人捏住了頸子,不讓它們再朝下多說些什麼。

  不該輾轉床榻睡不著覺的,貴財幾乎有些惱恨自己;徐家茅店是以待客聞名的,真的是賓至如歸,夏天過路,無論是打尖落宿,抹澡洗臉全用冰涼的井水,每張竹榻,全用井水擦抹過,別有一種無汗的清涼;隆冬臘月裡落店,水是熱的,酒是燙的,客堂裡通夜燃著旺旺的爐火,使人做夢也夢的是春天……難道月嬌真的會背著自己,跟上野漢子嚒?

  無論如何,後院子那個牆缺口應該早就動工修補起來的,那邊正是大寡婦的宅子,賭鬼王二就用那座後院當做堆積柴火的地方,他跟他寡嫂淫聲穢語,風會刮送到月嬌耳朵裡去的,不妥當!越想越不妥當!……賭鬼王二那傢伙,從頭到腳沒有一根正經骨頭,把大寡婦拿來跟月嬌相比,那還能比嗎?月嬌是朵紅馥馥的鮮花,大寡婦只是一莖粗硬的茅草罷了!

  「貴——財——哥啊!」「貴財哥——啊!」

  這些在黑裡的雞啼,倒真有些蹊蹺了。

  回家去罷,貴財,只要有憑有據的捉著一回就好,難道就這麼閉上兩眼,等著日後喝毒藥嚒?女人十個有八個都像狐狸變的,皺皺眉一個心思,眨眨眼一個主意,總把男人哄得昏天黑地的打轉,等到清醒過來,綠帽子只怕已經戴黴了,世上既能生出潘金蓮,為什麼就不能生出她梁月嬌?

  不成不成,貴財你怎麼總鬧疑心病呢?一個男人,能一輩子寸步不離的看守著老婆,連生意買賣也不做了嚒?多次疑團打破後,錯不在她,全在你自己呀!若是剛出門就蹩回去,有什麼倒也罷了,萬一連風吹草動全沒有,不是打草驚蛇就該是庸人自擾,月嬌要是問起來,自己拿什麼話去回她?

  算啦罷,凡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年輕貌美的女人,哪就能定得下性兒,跟我貴財一竿子到底?老古人留下的話,總有他們的道理,假如不突然趕回去,永遠捉不著那個野漢子,他恐怕早已把自己出門在外的行程算好了!……總而言之,防人之心不可無就是啦!

  那種醒著的夢境是一壇陳年苦醋,一直酸進入的心眼裡去,雞啼聲到後來變成哀哀的哭喊:貴財哥啊!貴財哥啊!好難捱的一更天又一更天。二天一大早,貴財就匆匆起床朝回趕,三十幾裡地不算遠,若照平常的腳程,半天的功夫就到了,不過,天氣可沒那麼湊巧,而且有些存心為難貴財的樣子,他離開徐家茅店時,天色只是陰沉些,略有幾分雨意,他剛走出三、四裡地,潑瓢般的大雨便從天上傾倒下來。

  貴財撐開油紙傘,頂著大雨走了一段路,傘蓋只能護住上半身,腰以下全叫雨水潑濕了,釘在肉上的濕衣,化成一片穿肌透膚的冰寒。雨線那樣密法,白晶晶的封住路邊的草野和樹叢,只留下一條白糊糊的路影子,遍是水泊和泥濘。他在泥水裡跋涉了一個時辰,風把好幾支傘骨全掃斷了,人也累得吁吁喘,不得已,找著一座靠在路邊的茅亭歇了下來。

  「這種倒楣的天氣。」

  他抱怨的說,望望頭頂上雨意正濃的黑雲。

  人這玩意兒著實賤得很,一叫雨淋濕衣裳,半路上就歇不下來,走在雨裡不覺得,越是歇著身上越冷。光是有頂兒的茅亭不擋風,貴財歇不上一會兒,渾身便冷得直打哆嗦。……誰說過:「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時難」這句老話來著?貴財不由不想起家裡的高床暖鋪來,老古人說過,一夜夫妻百日恩,百夜恩情似海深,她月嬌要是記得這兩句話,就該想著丈夫出門販賣布疋的辛苦,要是再那個什麼,未免不講良心了。

  雨沒停過,他走一陣歇一陣,好不容易挨到鎮梢,天也看著看著的轉黑了,算計時辰,總在下午光景,逗上這樣的雨天,昏昏溟溟的,總使人錯以為已是夜臨日落的時分。經過這麼一整天的風雨和跋涉,貴財這才覺得渾身都像被拆散了似的酸痛,餓火在胸口燒著,有一種熱乎乎的刺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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