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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噯,我說老大,你說今早上的那傢伙,笑不笑得死人?他竟然單身一個人,帶了一支獵銃和一柄單刀,伏身在頭道崗子上,想當攔路劫財的山大王!」

  「而且竟敢沖著咱們來上一手,可不是天大的笑話?」另一個說:「比起誰的匣槍,他那火銃都算是母的,咱們沒把他帶來見官,已經便宜他了。」

  「盧小七兒開他的玩笑,也夠他受的了!」被叫做老大的漢子說:「小七兒,你過後怎麼他來著?」

  「也沒怎麼樣,」後面那個精瘦些的年輕漢子說:「他一見大夥亮傢伙,趕忙扔了火銃,把單刀抖抖的舉在頭頂,撲的朝下一跪,那真像它娘的曹操獻刀。等你們走後,我用匣槍敲著他腦殼,咚咚的像敲木魚,問他是那個道兒上的?他說是賈老虎那夥兒裡的。我說:它娘的,假老虎算啥玩意?真老虎見了咱們照樣嚇出溺來呢!——你今天遇著的,全是武二郎的夥計。」

  「哈哈哈哈……你比方得好!」一個又胖又大的漢子暴聲的大笑起來,其餘的人也笑得哄哄的。

  而歪頭祝老三聽了,卻有些脊背發涼。他把身子儘量朝草稈裡挪一挪,希望這幫人王不要發現他。又過了好一會兒,這些人才又上路走了。

  要不是我夠機警,差點兒觸著黴頭,祝老三想起來,就有幾分自鳴得意的味道。

  天說黑就黑了下來,山風把山茅草抖弄得嘩嘩啦啦的亂打人臉,白酒力薄,沒後勁,幾個呵欠一打,渾身就有些發冷。一彎下弦月像一角叫誰咬剩下來的燒餅,祝老三揉眼瞅瞅,這才覺得肚子又有些餓的慌了。不過他立即又想起來,這是頭一回攔路劫財,必得要打起精神來等著過路的肥羊不可,冷些,餓些,只好委屈點兒先忍它一忍了!於是,他拍拍咕咕叫的肚皮,安慰說:

  「兄弟兄弟,你莫叫,且等我老三撈一票,旁的事情慢計較,一定先修五臟廟。」

  那肚皮真會撒嬌,曉得歪頭祝老三意思,一連打出幾個臭哄哄的餓屁,都在細聲細氣的說「苦」。

  祝老三就這樣的摟著銃槍,在黑夜裡苦等著;冰寒的夜氣包裹著他,使他五頭聚會的團縮在那兒,像一隻被人踢弄過的刺蝟。

  月光落在眼下那條凹道上,路影子白糊糊的,彎彎曲曲的通入遠處的朦朧,等得尿泡發漲兩三回,連它媽一隻狗也沒等著,想必那些過路的財神老爺,都早已落店安歇,鑽進熱被窩睡覺去了!哎!怨不得人說: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一本難念的經,這才初出道兒,就已經熬得受不了啦!

  月牙兒在浸寒的薄霧那邊走,看上去白蒼蒼的像害了一場病的瘦臉,朦朧的光暈是一盆冷水,潑在歪頭祝老三起皺的前額上,山風是只大掃把,掃過來一大陣落葉,又掃過來一大片哀哀泣泣的蟲聲,連剛勁的山茅草也瑟瑟的抖成一團,一迭聲的喊冷了。

  歪頭祝老三把腦袋半縮在油膩的衣領裡,盡力聳起兩隻肩膀,像一隻被大雨淋濕了翅膀拐兒的公雞,靠在背後一棵脫了皮的白楊樹幹上抖索著,那棵細細長長的白楊,也跟著他抖動,給祝老三一丁點兒同病相憐的安慰,不過,宿在樹上的一隻鳥卻有些不願意,隔一會兒就發出一兩聲喉音很重的咕嚕,抖抖翼子,拉下一泡屎在祝老三的頭上,彷佛存心臭一臭這個不知趣的傢伙。

  夜越朝深處走,想在這條荒路上等著過路的肥羊的機會就越少了,不過,歪頭祝老三並不灰心,他想到一般行業初開張的時刻,總有幾天是半賣半送的,我它媽白貼這一夜也不要緊。倒楣的眼皮像抹了一層漿糊,叫它不黏不黏,它偏要朝上黏,瞌睡蟲更是猖獗,這裡那裡的亂啃著人,周身全叫它們給啃得鬆散了。

  好罷,這就先靠著樹根睡一會兒,即使叫冷和餓逼得睡不著,打一打幹盹也是好的。剛一闔上眼,樹上叭噠又下來一泡鳥糞,正打在剛才那個老地方。

  「你娘的,你這只臭鳥!」祝老三使袖口擦抹著,抬臉罵說:「你在哪兒吃了這麼多的油水?半夜三更在這兒窮拉肚子,我的腦袋可不是你的茅房(廁所之意)。」

  罵完了,又有些自憐的說:「鳥雀沖著你的腦袋拉臭屎,你的黴運還要拖上三年!人它媽連只鳥都不如,——空肚子還拉不出屎來呢。要是天亮再不發利勢,你該解下腰帶上吊,連下半截兒全顧念不了啦!」

  說是這麼說,歪頭祝老三並沒有真的想上吊,閉上眼,黑裡就有一錠白白亮亮的大元寶在跳,一會兒,元寶隱沒了,又換成穿紅襖的女人,脫得一絲不掛,橫躺在那兒,像一隻脫了皮的羊,白得令人發抖。

  他就在這幾種圖景的閃變裡睡著了。等他被凍醒時,又是另外的一天。山路上的塵沙沒落,有幾批趕早上路的商客業已走過去了。祝老三渾身凍得發麻,胃裡的餓火燒過去,餓倒不覺餓,人卻有些飄飄蕩蕩的。

  但他還得耐心的等著。

  太陽露了頭,歪頭祝老三還是沒等著人,實在熬不住了,便自言自語的說:

  「敢情選錯了地方?這兒風水不好,又沖著一大片墳塋堆兒,許是犯了鬼忌,我看不如扛了銃槍走它一段路,撞著誰就是誰罷!」

  他走出那片黴氣的黑樹林子。沒精打采的拖著腳步,朝前走了一段路,遠遠看見一個穿著黑襖黑褲的漢子,牽著一匹狗大的驢駒兒,驢背囊裡撐得鼓鼓的,那漢子肩上扛著一根紅紅的棗木棍,棍頭上挑著個看來搶眼的藍布包袱,一晃一晃的在他頭頂上招搖著。

  「嘿,我想的不錯,剛換個地方,運氣就來了。」

  歪頭祝老三瞅瞅那匹毛驢兒,雖說只有狗大,究竟不是一條狗,好歹稱得上是匹牲口,驢背囊鼓鼓的,無論是什麼,總還有點兒東西在。那只藍布包袱裡頭,也許有些散碎的路費盤川,值得動手了!

  他把身子閃到一邊的土崖壁的彎處,半伸出腦袋瞅著來人;那人似乎沒覺得前面有人窺伺著他,盡顧著朝前趕路。祝老三看著他,個頭兒不大,身子也不見壯實,年紀約摸有四十好幾了,精瘦精瘦的一個長頸子上面,安著一個略朝前伸的腦袋,頭上盤一支細長的小辮子,一臉都是久受風霜的核桃皺,兩隻小眼骨碌碌的,好像有幾分混世走道的那種精明。

  兩人相隔還有三五丈地時,祝老三橫著銃槍,蹦出來攔住那人的去路,結結巴巴的說:

  「朋、朋友!毛驢跟包裹丟下來,我就、就放你……過、過去!你得識相點兒,甭、甭弄火了我,開統轟碎你那會吃飯的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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