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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噯,剛打到十來下,二褂搭大聲哀叫起來,就聽見梁頭上發聲說:『真是豈有此理,潑婦打老公,竟打成這個樣子?當著神佛的面,這般的蠻悍,咱們若不教訓她,她真以為老天沒長眼啦!』

  「說著,十多個化成人樣的狐仙一擁而上,把王二褂搭扶起來,靠在牆角;把二褂搭嫂抓住了,剝掉衣裳,捆個扎實,拾起雞毛帚子輪流抽打,打得二褂搭嫂鬼哭狼號,那群狐仙仍不放手。

  「這當口,廟後又生出一片女聲的鼓噪,湧出一批狐婦來,扯著公狐叫說:『你們男的只知袒護男的,你們有沒有把事情弄清楚?王二褂搭只是表面窩囊,他竟敢背著老婆,在外頭勾搭上別的女人,這種該死的傢伙,他老婆打他一頓,你們竟也看不慣,真是狗咬耗子,多管閒事!你們把人家老婆脫光了捆著打,像什麼話?』

  「這群母狐來勢洶洶,有的跑上去解開二褂搭嫂,有的圍至牆角,扯起二褂搭來,七嘴八舌的責駡羞辱;有的和公狐吵嘴罵架,把破廟變成了戰場啦!後來,廟外看青的莊稼人聽到喧鬧,以為裡面窩藏了強盜,鳴鑼開銃一轟打,大群的狐才逃竄掉。可是,二褂搭嫂被公狐打的一身是傷,哼哼歪歪的爬不起來了,還是二褂搭把她背回家去的。」

  「狐仙管事管的好呀!」王四哥說:「婆娘打老公,追到廟裡打,本就是太過分了。」

  「母狐幫著二褂搭嬸也沒錯。」華老先生說:「她們雖說來勢洶洶,可也是得理不饒人。在狐的世界裡,雖沒搞什麼女權運動,倒是男女平等的呀!」

  他這麼一說,大夥兒都笑開了。

  經過一段幽玄自閉的思索階段,我覺得研究狐不能離開生活,任何一個故事裡所蘊含的,都要比理論更為豐富。和這群鄉友隨意談談,愛說什麼就說什麼,加上三分酒意,什麼樣的感覺都放出來了,這不正是我所求的嗎?

  「華老說的不錯,」張老先生說:「你不能把狐高估了,認定狐族比人類世界公平,據我所知,狐族裡頭,也有貧有富,它們一樣使用人用的錢做買賣的;有些狐,照樣花錢買奴婢,要是狐奴狐婢伺奉不周,也是要受鞭笞責駡的。狐性近於人性,它們也一意學人,人有的毛病,狐族一樣有;你說的少數學究狐,確實要比世上的腐儒酸丁高明,但它們的立論,也超不出古聖先賢的範圍,你研究狐,用它參照可以,卻不能本末倒置啊!」

  「只有吐納長生術例外。」華老先生笑說:「很多有道行的狐,都是活過千年的,但人極少活過百年。古代帝王要人尊稱萬歲,把他封的諸王稱作千歲,僅僅是一種空頭安慰,皇帝們縱情聲色,平均壽命更短過尋常百姓;這表示出:人的心境複雜,不如狐的專一平靜。至少,在這方面學狐,我們都無話可說。」

  「你覺不覺得,狐的幽默感,也是它們長生的妙訣之一呢?」我們的同學老周轉對我說:「在很多狐的故事裡,它們風趣、詼諧、喜歡惡作劇,甚至跳踉叫駡的時刻,也不動三昧真火,人實在很難做到這一點啊!」

  「首先,我要感謝張老的教訓,」我說:「由於我對人類太多作為深感厭倦,不知不覺的,就把狐族世界在想像中過分的美化了。這也許是受了蒲松齡的影響,開始讀它的時刻,我還不太解事,後來重讀,也一再警告自己,這只是一部文人書,但先入為主的觀念,始終擺脫不掉。在這方面,我願意重加思考的。華老所說的長生法,原是道家修煉的道法,狐取之於人,能作多種靈活變化的使用,而人的心性不純,受情牽欲累,使白日飛升、羽化登仙成為空幻的夢想。老周談到的狐之幽默詼諧,都得要心靈開朗平靜,狐是表裡如一的真境界,才能益壽延年。但我們人類說來可憐,有人放歌縱酒,得的只是麻醉性的歡快;有人是黃蓮樹下彈琴——苦中作樂,可見那種樂是硬『作』出來的;有人是強顏歡笑,只做出表面的形式,臉上的樂不能算是真樂,悲哀照樣在心底沉澱。一般說來,人能懂得及時行樂,已經算是好的了,至於那些:火冒八丈的、一心淒苦的、為情所累的、為欲煎熬的、含悲忍淚的,這些都是人自作繭,有這許多痛苦在,哪還能奢望長生不老呢?」

  「哈哈」華老先生大笑起來:「像我們這等人,一輩子都是在苦中作樂,你研究狐,一心卻擔著天下的憂愁,這算明知繭不可作,偏又自行作繭,人最矛盾、最差勁的地方,就是這裡啦!」

  「這問題,說來牽扯很廣,」我說:「人是群體動物,本身的修為是一回事,外界的影響又是一回事。狐在修道的時刻,能夠獨善其身,不受外務牽扯;但人的現實處理比較複雜,動心忍性,得要加倍功夫,這是一般人都難以做到的,你我雖不是什麼樞紐性的人,就算全是升鬥小民好了,眼見天下滔滔,你我真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嗎?」

  「惡性循環。」張老先生說:「這真是自食其果啊!」

  像這種把酒閒話,在忙碌的現實社會裡,大部份人會把它當成不切實際的空談,但我卻感覺出,每談一次,我在精神上都有相當大的收益。有時候,僅僅是一兩句話,卻像閃光一亮,扯開沉黑的天幕,讓人以心靈的眼,直接看見新的景象,好像張老先生所說:人是在惡性循環當中,自食其果,這兩句話,真是一針見血的闡明了人類處境的險惡和無奈。

  人為了增進修為或得求解脫,產生了不同的宗教信仰,而執事者的權與欲使宗教團體的人為結構崩壞變質,產生了排拒、攘奪和戰爭;人為了處理公眾事務發展了政治,執事者的權與欲卻使政治的形式和實質不符,造成虛浮、濫權和糜爛;人為了本身的利益,從不同的角度解釋歷史,批判文化,造成歷史觀和文化觀的混淆,使後世莫衷一是;人為了各個處境的不同,在思想和價值判斷上導向多元,使自由被曲解濫用,所有的規範都被視為藩籬;人就是在權、力、利、欲的交織景況中,進行著多面的、永無休止的戰爭。

  我是從惡劣艱困環境中走出來的人,對人類社會從沒絕望過,但也不太樂觀,總覺得人應該虛下心來,從宇宙萬物中學習和感悟,天下事沒有比洗心更要緊的了;歐陸文化衍生出的「力」的哲學,完全是基於現實利害產生的。基本上,它擁抱著本位,像族群意識和國家意識極重,對其他的族群和國家置於不信任狀態,每個族群和國家都抱持這種對立、對抗的心態,世界大同只是嘴上說說而已;圓桌上的笑臉、口頭上的和平、論說中的高度理性,全是不可靠的,轉過臉去,便各自充實武力,發展國防,一旦到了利害交關的當口,仍就是訴諸武力一途;人類的生存發展史,也就是這種力的迴圈激蕩而已,我並不覺得有任何可傲之處。

  人類若想突破這種悲劇瓶頸,必得就人類整體社會的文化發展得失,重新檢討,謀求整合之道,並且要能脫胎換骨方克有濟。這不能說是一種理想,因為它太高太遠了,只能說它是一種夢境,一種沒有天梯,難以達致的夢境。世上有許多假的聖賢、假的先知;有許多揎拳抹袖、熱火朝天的革命家,試圖用黨派、組織、政權、武力,硬行攀登,試圖到達峰頂,但他們對人性的基本估量的學養都未曾俱有,所使用的又是激進的古老方式,最後的結果又是怎樣呢?——攀上去的還沒有跌下來的多,根本不能掙脫悲劇性的巨大漩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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