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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嗯，這只老狐的酒量真的不小。」葉老爺爺鬍子笑得抖抖的。「不過，為了報復老姚經常偷吃它的供物，它實在喝得過頭了一點，弄得臉生白毛，原形畢露，老姚這只是在正面看的，要是轉至它背後，一定看得見它像掃帚般的尾巴！嗯，酒醉失態到這般地步，豈不是和我一樣了嗎？……你瞧，你爹這是編個狐的故事來嘲諷我老人家呀！」

　　「您又不是母的，」父親也笑說：「就是醉到露出九隻尾巴來，也沒人說您是只九尾妖狐呀！」

　　這種樣的故事，我真的聽得太多太多了，只要留在父親的身邊，在有燈的長夜，我就會聽到更多新奇的、狐的故事，時而狐比人，時而人比狐，弄得人恍恍惚惚的，在一剎幻覺中，真覺得坐在我旁邊的葉老爺爺也是老狐變幻的呢！

　　集鎮上的狐搬家，並不是千山萬水，搬到什麼深山洞府去的，而是和人們逃難一樣，避開鬼子的兵鋒，逃到荒鄉僻野的地方來了。土埠上、荒塚間、橋孔下、廢屋中，以及鄉間的古老莊院，到處都可見著狐蹤。奇怪的是鄉下人並不驚異，他們反而喜歡與狐為鄰。田莊裡的長工老王和我說起，說是絕大多數的仙狐，都是與人友善的，很多人家把仙狐入宅，當成吉慶的象徵；傳說有道行的狐仙，會保護那宅子，使人平安喜樂，獲利致富。有些人家特意在神案邊另設香燭供品，早晚燒香祭拜它們，它們也絕少擾人的。

　　我把老王的話，轉說給父親聽，他聽了笑笑說：「鄉下人多半忠厚老實到極點，狐寄居在人家屋裡，怎麼好意思再擾人呢？再說，目前人也避難，狐也避難，算是同在一條破船上，人在憐狐，狐又何嘗不在憐人？實在說，狐有靈異的幻術，容易躲避災劫，人受的現世苦楚，多過狐若干倍，狐憐人的成分，遠多過人憐狐呢！」

　　和一般鄉鄰比較起來，父親對狐，真做到了信而不迷的程度，他和任何人談起狐，都沒否定過狐的存在，他自己也自嘲的說：「這世上要真的沒有仙狐，我幹嘛要寫那許多筆記，一心要鑽研狐學呢？」

　　§九

　　父親和葉老爺爺談狐談得最多。據他的看法，現世的狐，和魏晉南北朝時代的狐，在道行上已經大有長進；它們族裡的長老，都已經修煉千年以上，變成得道的天狐，並不是人類可用獵犬和火器，輕易能把它們搏殺的了；早先的若干老狐，常因貪杯嗜飲，露出原形丟掉性命，如今它們已精通遁術、隱身術、幻術，甚至能誦「封銃咒」，使人類的火槍無法擊發出去。他的結論是：人類從遠古進步到現代，而狐族的歷史，也在日新月異的創進，不能單單執持古代的小說家言，把狐仙還看成古代的樣子。

　　「我們早先談及妖異，常把狐族也放列在精怪類裡頭，認為它們是妖精。」父親說：「這種以人類為天下唯一主宰的觀念，我認為大有問題；我們不必高談天生萬物，一體公平的話，因為圓毛、扁毛、鱗介、昆蟲，天生就等類有差，人既為萬物之靈，總要上體天心，盡可能的善待異類，尤其是狐族。它們刻苦修為，向人類攀親附驥，以幻化人形為榮，本身有什麼錯呢？如果孔孟在世，也不會慫恿世人縱犬、張罟、潑射弓弩火器，去任意獵殺它們的。總而言之，異類是否是妖精，要看他們的心態和作為。有些學究型的老狐，多年飽讀聖賢書，變成老叟，和人平起平坐的談詩論文，既沒坑人害人，又沒占人絲毫便宜，人卻把它們一概歸入妖異之類，足見人的心胸狹窄，恐懼多疑，才會不遺餘力的排除異己啊！」

　　「其實，你這種說法，不止對狐族，像猴、虎、蛇、魚、蛤蟆，凡是修練成精，並沒作怪害人的異物，都不應該濫殺。當年法海和尚逼害白蛇精白素貞，就是個例子，——只准人類有文化，不准異類有文化。正因為這樣霸道慣了，小日本才會跑來打中國，弄得同類也相殘，這足以標明，人類文化裡的獸性未滅，確實是大有問題的啦！」葉老爺爺說。

　　當時這兩個人的議論，我並不全懂，只隱隱約約的摸著點邊兒，覺得他們一敲一答的，聊的滿起勁，而且兩人的看法很接近，聊到熱鬧處，猛朝腿上拍掌，彷佛把外間連天的烽火全給扔到腦後去了。

　　鬼子兵以一個中隊，從縣城開到集鎮上，盤據了吳家宗祠，透過偽軍拉夫，修角堡、建炮樓，擺出長久駐紮的態勢，翻過年尾的春頭上，他們差遣了一個小隊，六、七匹馬，攜有小鋼炮和擲彈筒，撲向有鄉隊駐紮的田莊；消息傳來，許隊長和父親商議對策。

　　「他們人數不多，談不上清鄉掃蕩。」父親說：「八成是偽軍告密，他們專是解決鄉隊來的，咱們不妨全隊後撤，撤到西南七裡外董家油坊去，不必和他們硬拼，他們找不到對象，定會很快撤走。」

　　「看來也只好這樣了。」許隊長說。

　　從我們的田莊朝南去，地形非常複雜，兵力不足的鬼子兵，想來也不敢過於深入。當天下午，田莊的老弱先行撤離，天黑後，鄉隊的馬匹和人員也抵達了董家油坊了。這座古老的大油坊，曾有過很多怪異的傳說，那兒靠著長堆，四周全是密匝匝的老樹濃蔭，加上滾延數裡的灌木和蘆葦地，油坊以大輾房為中心，四面圍有倉房、畜棚、堆物間、工寮、董家的私宅，中間砌有高達六丈的方形槍樓，長牆四角，更砌有角堡，早年為防匪患，油坊的工人都配給長槍火銃，另有十來名護院，攜有新式步槍，遊擊隊和他們會合後，槍枝實力倍增，依許隊長估量，足以應付這批鬼子兵了。

　　「其實不用擔心，」護院的王師傅對許隊長說：「咱們油坊裡，有那玩意兒守護著。」他比劃一個尾巴，表示這兒有狐仙。

　　「管用嗎？那玩意兒是怕火器的啊！」

　　「不會，」王師傅露出自信的樣子，「咱們宅子裡的這位，可是大有道行的，要是鬼子兵真敢過來騷擾，嘿，定有好戲看的。」

　　「咱們總不能倚靠它，」許隊長說：「一切都得靠自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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