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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礦異

  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裡,我結識了幾個朋友,這幾個都是老礦工;一位是花白頭髮的藍師傅,一位是瘦削蒼白的老田,另一位是肥胖得像圓球似的老趙,他們不叫他老趙,都管他叫胖哥。

  論起進礦工作的歷史來,藍師傅該坐頭一把交椅。他是東北老鄉,世代都幹挖煤這一行,他自小就當煤黑子,鑽到地層下面撿碎炭討生活,如今他六十出頭了,算起來,業已整整幹了五十年了。在這五十年裡,他從哈爾濱到撫順,大大小小的礦做過十多處。抗戰後,他不願留在東北陷區,進關流浪,肩上掮著個小行李捲兒,到一處,幹一處,脫不了一個「煤」字。

  到了南方,他挖煤挖得更勤,幾乎掘遍了這裡那裡的地層。他的年齡、經驗和閱歷,使他在這個艱苦又帶著極度危險性的行業裡,博得了藍師傅的綽號。從這個礦場到那個礦場,他並非主動去追逐生活,而是那些場主為了借重他的經驗,重金禮聘他去工作一段時期,等於是去替他們勘驗礦穴。

  老田從事挖煤礦的時間,當然遠不及藍師傅那麼久,他雖是半路出家,不過,屈起指頭數算,也有十一二年了。他跟藍師傅有好幾次在一道兒工作過,兩人脾性相投,又都愛喝幾盅老酒,沒有事,夜晚常聚在小酒鋪裡邊飲邊聊,當然,他也從藍師傅那裡,學著了不少的經驗。

  老田說來是個多災多難型的人物,挖煤挖了十多年,遇上小災變不說了,就是驚天動地的大災變,少說也有五六回之多。有一回,一座煤礦底層的老斜坑瓦斯爆炸,主通道落盤,堵塞了出口,受災的礦工七個人,被活活埋在裡面四天,等到救災的人挖出通道,進去探視時,先找到七個人裡的六個,有幾個互相枕借著,躺在斜坑口,全身都被爆炸的瓦斯燒成焦黑色,手指緊緊鉤屈著,不甘不願的,彷佛臨死還要抓住什麼東西?有一個在變起時跑得快些,已經奔上主通道,想朝外爬,不巧正被落盤打中,只留著兩隻腳在外頭。救災的人費盡力氣撬開塌落的盤架,把拖了出來,再看,人哪還是個人?早被沉重的盤架和架頂連同塌落的煤塊壓扁了,變成一塊薄餅似的人幹兒,一身血肉都被煤渣吸幹,那張皮白得發青。

  此外,救難的人又在另一個坑口找到另一具屍體,那個敢情是在瓦斯爆炸時受了傷,原想趁沒有完全陷入昏迷之前,拚命朝外爬的,但他兩眼睜不開了,爬錯了方向,越爬越朝底層去,最後還是昏倒送命,經過四天的時間,屍體腫大如鼓,渾身發紫變形。

  遇上這種情形,救難的人拖聚起六具屍體,以為除此之外,再沒有活著的人了,誰知他們當中,有人恍惚聽見遠處有一絲微弱的呻吟,他告訴其它的人,到處再找,結果,他們在老斜坑上一層的一條支道裡,找著了老田,發現他像一隻野猴似的蹲在離地一丈來高的石臺上,把他的臉,緊貼著通風孔。當然,從外間流來的清新的空氣救了他的命,但那些救難的大夥兒,無論如何也猜想不出,他究竟是用什麼法子,在負了輕傷後仍能攀上那片光滑的石壁,爬到有著通風孔的石臺上去的?以石台的高度和石壁光滑的程度,沒有梯子,甭說一般人根本無法攀爬,就是猴子,也得看是什麼樣的猴子?……總之,老田能攀上石台,靠那個通風孔救了他的性命,在他們看來,全然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事後有人認真的追問過老田,問他災變當時的情況?他如何應變的行動?他內心的感覺?老田搖搖頭說:

  「只聽轟的一聲響,旁的我全不曉得,一個人臨到那種辰光,哪還有什麼旁的好想啊?!……當時我能想到的,怕只是『逃命』兩個字罷了!」

  「那你是怎樣爬到一丈多高的石臺上,湊近通風孔的呢?」問的人又問說:「平常時刻,即使有人替你打腳凳兒,你也未必爬得上去啊?!」

  「你問這個,連我也透著奇怪!」老田說:「與其問我,你倒不如去問藍師傅,也許他能告訴你們,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儘管他在這幾十年裡,本身很少遇著這等驚險事兒,但他聽的,看的,那可比一般人多得多了!凡是礦坑裡奇奇怪怪的事情,他都有他一套看法和說法,不由你不信服他。」

  多災多難的老田,遇上大災變卻都能逃出命來,他自認為這不光是他的命運好,而是他跟藍師傅結交的關係。而且,愈經災變,他們愈覺出幹這一行有這一行特殊的味道,這跟他們習慣勞苦的生命緊緊膠合著,無法割捨。

  至於胖哥趙振祥就不然了!不錯,廿多年前,他在撫順的一座大礦場裡挖過兩年的煤炭,但從那之後,不知是什麼緣故,使他決心甩脫了這種職業,改行幹了鐵工。他真正是個心寬體胖,樂觀而又詼諧的人物,他很敬重藍師傅和老田,但在言語上,卻全持的是相反的論調。

  「當然嘍,」他說:「藍老頭兒一輩子在礦坑裡打滾,他確實懂得很多,說真的,他那一套拿命換來的玩意兒,太不簡單了!……礦這玩意,決不像一般人想像的那麼簡單,好像有了專家,有了儀器,有了什麼科學知識,就能保得了險了,真正說起來,那可差得遠啦!藍老頭兒要比那些科學儀器靈光得多,他一下了坑,側著耳朵一聽,就知哪兒的盤架不穩固,哪根支柱不堅牢?伸著鼻子一嗅,就知今天坑裡瓦斯到什麼程度?會不會出岔錯?伸手撿起煤塊,瞧瞧質地和顏色,就知這坑煤還有若干存量?還得多少日子可挖?甚至於,他明白礦井裡一點聲音,一點動靜會帶來什麼樣的變化?他能從每個礦工的眼神、臉色、有意無意吐出的話,預斷他們在這幾天裡的吉凶禍福,從來沒有不靈驗的。」

  這一段可不是反調,這是他敬佩老頭兒的地方,像藍師傅這種終生採礦的老礦工,確實具有許多原始神秘的感覺和預知變故的感應。我說:

  「照你這麼說,像藍師傅這樣人在礦裡,挖煤不是很安全穩妥嗎?為什麼他找你進礦,你又不肯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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